楚辭筆記 張煒 戰國的激蕩 戰國時代,戰亂頻仍,民不聊生,整個社會動蕩不安。D時除了“戰國七雄”,還有其他諸侯及地域強人攻城略地,爭奪不息,那是一個充斥著暴力血腥的SJ。無數生命消失在混戰、饑餓和瘟疫中,人類為生存付出的代價之大超乎想像。處於這樣的歷史時期,生活簡直J等於掙扎,一切幸福似乎都談不上了。物質的生產與積累困難重重,那麼進一步考察精神層面,又會是何等狀況? 這大概要進入一個FC復雜的話題。 人處於動蕩不寧的時代,J意味著更多的奔波,要飽受折磨,因為在一個需要不斷規避和抗爭、犧牲頻頻發生的時世,個體並沒有太多的選擇。可也J在這樣險峻艱難的客觀環境中,在拼搏與砥礪中,人的能量又往往得到了Z大程度的激發和釋放。一些J端時刻,人性會變得較少遮掩和偽飾,似乎可以從不同的方向表現出一種J致:殘酷和憐憫、暴虐和仁慈、貪婪和慷慨。人類為戰勝悲劇掙脫絕境所投入的奮爭,與黑暗對峙所投射出的生M之光,將會格外地強烈和熾熱。這成為人類一些特殊的生命時段,這期素的交織,無數力量的糾纏,將時代活劇上演得淋漓盡致。戰國正是這樣的一個時代,它是人類歷SS鮮有比擬的一個特異時期:一方面荒涼凋敝,民不聊生生靈塗炭;另一方面又表現了罕有的思想飛躍和靈感激揚。 精神和藝術的奇跡在這個紛亂的時代裡孕育誕生:繼絢麗的《詩經》之後,《楚辭》出世;諸子百家,星漢燦爛;被嘆為千古奇觀的“稷下學宮”誕生於齊國都城臨淄稷門,成為一場歷時百餘年的思想與學術的盛宴。學宮集天下卓異,辯理說難,縱橫捭闔。D年連權傾一時的重臣和權力蓋世的君主,都投入了這場曠百世而一遇的思想大辯論。稷下文氣之盛,辭鋒之利,可謂曠百世而一遇。 戰國是一個苦難深重、血淚交織的群雄割據之期,也可以說是一個精神之域群星璀璨、藝術KQ繁榮的偉大時代。大思想家孔子東行齊國,在1都臨淄聽了盛大的《韶樂》演奏,竟然陶醉至“三月不知肉味”(《論語·述而》)。那是怎樣一場華麗的視聽盛宴,JT也隻有想像了。確定無疑的是,它出現在齊國都城臨淄,J發生在那個劇烈湧蕩的戰國。 我們不禁要問:與苦難並行的還有什麼?與殘酷的七國爭雄同時呈現的還有什麼?是遍地餓殍,四野哀號,一場接一場征戰;聲名狼藉的機會主義者和大陰謀家生逢其時,張儀蘇秦,搖舌鼓唇,各色人物層出不窮,他們在大地上穿梭往來,翻雲覆雨,合縱連橫。這既是少見的大亂世,又是歷史的大舞臺。在一個充分“激活”與“激蕩”的時代裡,生命中的各種能量都被呼喚和調動出來,呈一時之雄健奇偉。 我們或許找到了一個恰D的詞彙,從某個側面和角度來為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段命名,這J是“激蕩(激活)的時代”。 戰亂與紛爭必然導致群雄追逐,蒼茫大地上有可能出現許多相對D立的板塊。這可以是一些稍稍封閉的空間,成為一些自治狀態下的較少互擾的分,在Z小的局部甚至會有一潭靜水。類似的狀態即便保持很短一段時間,也將顯現特殊的意義。這裡會有一些人與事的特例或個案發生,比如時代的窺視者和蓄養者、棄世遺世者、個體的思悟和修煉等等。因為生活再也無法在不同的角落裡整齊劃一,縱橫交織的混雜格局中,有一些潮流無法席卷和滌蕩的邊緣地帶,這裡,呈現壓倒之勢的強力一時未必悉數抵達。偷安和喘息時有發生,而這一切正是得益於戰亂,借助於分割。 在一些偏遠和封閉的角落裡,一部分思想與精神的特立D行者一旦得到休養生息的機會,J有可能煥發出驚人的創造力。他們作為個體的力量,這裡主要指心靈的能量,會在這個空間裡得到一次驚人的揮發。縱觀歷史,這種情形似乎是常常發生的。反過來,D整個SJ安定下來為之一統,族群和地域的壁壘全部消融之後,一些D立的空間也J不復存在。地理意義上的整齊劃一可以是“盛世”,是繁榮的基礎和機遇,但在許多時候也意味著精神與思想的集中和同質。如此一來也會妨礙千姿百態的呈現。藝術和思想的完成必須強化個體的意義,必須預留相應的空間,而這些條件的逐一達成,有時的確需要尋覓一些特別的歷史機緣。 在波詭雲譎的戰國時代,有一些膽大包天、狂放激切的縱情想像,比如大九州學說的創立,比如縱橫家們日服千人的曠世辯纔。這樣的奇纔異能也W有那個時代纔能出現。我們隻能說,在一個紛爭急遽、衝突四起的時空中,在一種危機四合的環境裡,生命隻有做出一次次J端化的拼爭纔能實現突圍,甚至將生死置之度外纔能謀求發展。也J在這樣的一個過程裡,人類竟然譜寫出一些Z為壯麗的篇章。 展讀整部人類史,我們還很少看到與戰國時期相類的精神格局,大致接近的,也許還有魏晉和清末民初。這都是一些J其混亂動蕩的社會,是時代將要發生巨變或正在巨變的過渡期。在這樣的境域下,大多數人都面臨了生之危境,都要被迫投入激烈的競爭,非如此而不能維繫生存所需,失去延續生命的W一機會。許多時候,人們除了掙扎反抗再無其他選擇,振作和奮起成為一種必須。從大的方面看,安逸不再,不安和恐懼頻頻襲擾,人們不得不對嚴酷的周邊環境做出迅速反應。也正因為如此,它催生出的思想與精神之果會是十分驚人的,甚至與另一些時代大異其趣:深邃、昂揚和特異,J度地哀傷或沉醉、陰郁或沉湎,逼人的絢麗和完美。 屈原和他的千古絕唱《楚辭》,便是這樣的經典範例。 《楚辭》是中國歷SS出現的D一部瑰麗的個人創造,其誕生的時空通常被稱之為“戰國”。屈原是這段歷史的深度參與者,既是一個被傷害者,又是Z大的呈現者。他是這個時代的產兒,是滔滔洪流中的一滴。他的詩篇記錄了這樣一滴水怎樣飛濺,怎樣彙入激流,怎樣與時代巨湧一起激蕩而下。這些記錄J是他的動人的吟哦。《楚辭》同諸子百家的璀璨思想一起得到了保留,成為中國文明SS的“雙璧”。 後世人面對一部《楚辭》,發現它源於心靈的想像是如此奇異,驚心動魄,絢爛斑斕,以至於不可思議。無論是D時還是後來,在這樣的創造面前,都將無任何藝術能與之混淆,更無法取代。這是KQJH的精神與藝術的奇跡,可以說含納了一個時代的全部隱秘和激情,這一切皆彙集於一個特殊的生命。 時代將人逼到了絕境,而絕境又驅使生命走向DF,無論是呼號尖叫,還是心底之吟,都會逼近QSWY的強度與高度。J精神和藝術而言,時代確有大小之分。詩人不得不在一個混亂而嚴酷的時代裡奮力突圍,這是不可懈怠的。這種生命的衝決與奔突付出了慘烈代價,這一路燃燒滴落的燦燦金粒,足以為整個民族鑲上一道金邊。這正是詩人的光榮與宿命。 後來者期待獲得一個超脫的視角,以冷靜地評判鋻定過去的時代。他們想從中找出得與失、哀與幸,區別出個人和集體、潮流與水滴。這是一個大踫撞、大選擇和大融合的時代,人生如此,思想和藝術也是如此。在各種交織衝擊和糾纏搏鬥之間,生命Z終爆發出驚人的亮度,把歷史的長空照得通明。 瑰麗的南國 《詩經》誕生的時間稍早於《楚辭》,它形成於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從這部中國Z早的詩歌總集中,我們較少看到有關南國的描述。“詩三百”中隻有少量詩篇屬於D時的長江流域,更多的則是北國的民歌,J一部藝術記錄的特質而言,它的氣息基本上是屬於北方的。我們或許想從中更多地窺見南國的瑰麗,以滿足對南國的某些神秘感的想像。實際上D時的南方,比如楚地,同樣有一場藝術繁密茂長,其溫潤的氣候、遼闊的土地,也蘊藏了激動人心的吟唱。這些歌聲的質地與干冷粗獷的北方大為不同。在JT看來,《詩經》所記錄的SJ似乎呈現出一種相對封閉的北方性格;而楚地的歌唱也有強烈的地域性。在那個D時尚未知曉的南方地區,絢爛B人的藝術之花在濃烈地盛開。D歷史的幕布被一點點拉開,人們終於聽到了楚地的聲音,看到了另一場生命的壯麗演繹。 在巫術盛行的沅湘兩岸,那些野性而粗悍的吟唱振聾發聵,充滿了旺盛蓬勃的生命力。戰國七雄之中楚國疆域Z大,廣袤的土地上江河蜿蜒縱橫,高山連綿起伏,在丘壑水畔,在大自然的無數褶縫裡,生活著一個剛烈勇武的族群。他們操著北人聽來有些費解的“南音”,以忘我的歌唱邀請神鬼共舞,傾訴衷腸,虔敬地仰望祈禱,渴盼在現實生活中能夠得到挽救和幫助。在與命運抗爭的過程中,他們借助於這種特殊的儀式,讓另一個SJ的力量加入進來。後來,這似乎成為一種日常生活中十分依賴的方法,以追求神奇之力。 人鬼神三者相互交織的精神SJ,是楚地所特有的一種共生狀態,這在《詩經》裡並不多見。在楚人巫氣彌漫的吟唱中,我們感受的是另一種文化,它撲朔迷離,籠罩著濕潤渾茫的霧氣,閃爍在崇山峻嶺的陰影之下。由於南部地區陰濕溫熱,水汽淋漓,所以植物得到更多的灌溉和滋潤,往往有更加茂盛的生長,於是很快綠色攀爬蔓延,給大地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植被。在這種自然環境中產生的歌吟,其風貌以至於內容D然會有不同。它陰氣濃盛,怪異而野性,一切皆與北方有異。水汽和陰郁,茂長和放肆,在這些方面可能要超過“詩三百”。總之,它們的審美特征差異顯著。 屈原是這些吟唱者D中Z傑出的人物,也是一個集大成者。他吸取了楚地豐沃的滋養,伴隨了一場深沉而放縱的生長。Z終走向了個人開闊而D異的音域,成為一位輝映千秋的偉大歌者。 如同宿命一般,D年周王朝的采詩官沒有抵達南部,或者說涉足尚淺,也J把那片未曾采擷的幽深土地留給了後來,留待另一場驚心動魄的演示。打開《楚辭》,好比大幕開啟,人們馬上看到了一個耳目一新的國度,它遠不同於黃河流域,從現實物質到精神氣質,一切都呈現出迥然有異的面貌。他們的吟哦時常發出“兮”和“些”的聲音,那是不同於北方人的拖長的尾音,也許相D於“啊”和“嘿”。D一陣陣“兮”“些”之聲從濃濃的霧氣、從崇山峻嶺之間傳出的時候,會形成一種由遠到近的震蕩,一種聲音的誘惑。那些置身於大山深處的呼號者令我們好奇:他們有著怎樣的生活。怎樣的故事,怎樣的勞苦奔波,詠嘆竟如此渾厚悠長。 這些聲音伴隨著楚人的生活,化成動人的旋律一層層回蕩開來。開闊的音波將我們囊括籠罩,強大的磁性隨之將我們穿透擊中。我們迎著聲音走去,帶著一縷惶惑、迷離。懷著費解的心情一點點接近它。蒼蒼山水迎面而來,霧氣退向兩側。我們看到了具體的人,看到了一些清晰的神色。他們J是南國的生命,是黃河之南的長江淮河流域,是一個陌生的SJ。楚地不同的精神和文化,需要北方人重新適應,J像需要慢慢化解他們的方言一樣。在這片土地上,人們要生存,也須奮力勞作,迎接和抗爭無測的命運。他們在追逐物質的同時,也會收獲一份精神的享受,獲取閑暇和愉悅,發出各種各樣的歌吟。 楚國民歌與巫術結合一體,顯現出另一種顏色,有特別的詭異和靈動。那些費解的詞語、地域的隱秘,還要等待我們去進一步破解。鐵馬秋風塞北,杏花春雨江南,大自然的神奇饋贈是如此豐富,在干燥寒冷的北國表現為肅穆,而到了南國卻是另一番風貌韻致。這裡的生命接受大地的孕育,自然山水賦予他們D有的靈性,讓其煥發出不可替代的創造力。 我們不禁設問:楚地之神從何而來?巫術從何而來?它們又如何接受人間的邀約?這一切實在難解。在這片霧氣繚繞的土地上,無數神奇都仿佛自然而然地發生,以至於成為生活的常態,化為人們精神的呼吸。在北方人看來,南方即便遠離了宮廷的肅穆莊嚴,也會尋覓到另一種強大的依賴:接受靈異的襄助。這需要通過一場CY世俗權力的接洽儀式,從而進到另一個時空維度。在那個遙遠而又切近的神鬼SJ裡,有著不同的法則,正是通過對這種法則的尋找、求助以至於依傍,南國纔獲得了信心。他們通過時而婉轉、時而狂放的嚎唱,讓一場場邀約成功,讓一種信心凸顯。J在這群聲呼號放歌之中,無可比擬的、令人震悚的威力一點點釋放出來,J大地強化了這片土地上生存的力量。正是在一種神秘外力的支援之下,南國纔得以世代繁衍、發展和壯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