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樹雲印像
2016年末,我接到化妝師大楊的電話,想請我為他的新書寫篇序文,我很高興他還能記得我這個多年前與他有過愉快合作的導演。
我們的相識還是舞劇《絲路花雨》在全國乃至多國舞臺上紅極一時的那年,甘肅歌舞團嘔心瀝血的精心創作結出了碩果,可那個年代不興“突出個人”,作品往往署名“集體創作”;因此,年輕的楊樹雲作為舞劇的造型總設計雖“一鳴驚人”,但他的名字也還不大為業外人知曉。當我所在的西安電影制片廠要把這部舞劇搬上寬銀幕,我被任命為電影美術師時,當我認真了解、深入學習敦煌壁畫藝術瑰寶、仔細觀摩這部宏大的舞劇作品後,纔知道大楊作為舞劇造型部門的主要創作者曾經為它的誕生下了多大的苦功夫,做出了多麼令人矚目的成績。(其中他許多不為人知的藝術思考與創作細節在其著作《唐風流韻》中有很多生動詳盡的記錄與描述。那無疑是業內人士、普通讀者也都值得一讀的好書)。
在介紹《絲路花雨》舞劇與電影雙方主要創作人員的會上,我和大楊初次見面,他給我的印像是身材魁梧、方面大耳、慈眉善目、內斂溫和,當時我心想,他活像敦煌石窟壁畫《西方淨土變》裡的“菩薩”……有趣的是後來在西影的攝制組會議上,導演顏學恕問我:“你覺得如來佛祖的角色找誰來飾演合適?”我脫口而出:“化妝師大楊唄!”導演說:“嗯,形像差不多,試試吧。”這樣,後來的影片裡就留下了楊樹雲先生一個難得的銀幕形像……
改革開放也迎來了影視業的空前發展與繁榮,1984年,我從美術師改行做導演,導了《默默的小理河》《神鞭》等八九部電影,從1993年我從《宰相劉羅鍋》《康熙微服私訪》(部)開始跨入電視劇導演的行當。這時大楊已經在影視劇創作中大顯身手了,如王扶林導演的電視劇《紅樓夢》,陳家林導演的電視劇《唐明皇》、電影《楊貴妃》、電視劇《武則天》等,經楊樹雲化妝造型的好作品越來越多,他在影視化妝業界聲名鵲起,但我們兩個一直沒機會再合作,後來,還是創作的緣分又把我們拉到了一起。
2000年,安徽電視臺請我去導演電視劇《上錯花轎嫁對郎》;我讀了臺灣年輕女作家席絹“青春夢”式的小說原著,看了黃家佐等改編的幾集劇本後,很喜歡作品青春、明快的輕喜劇風格,於是我把這部將要拍的戲定位為一部“古裝青春偶像劇”;那時我想,如今是一個&ldqu文化”的社會,影視劇的樣式應該“百花齊放”,作為輕松、健康的文化娛樂形式,隻要它與“一般化”的東西不同,有“標新立異”的獨特之處,就可能做出優美的作品來。為什麼讓這樣的題材和風格的臺劇、韓劇大行其道,而把我們自己廣闊的市場拱手相讓呢?!於是我決定“小試牛刀”,拍一部以“揚州小調”為貫穿因素的,有簡單哲理、節奏輕松、好看好聽、人物可愛、情節曲折、雅俗共賞的電視劇……我是學美術出身的導演,對影視劇造型的要求可能更高一些,加上又難改以往創作認真、較勁的習慣,我不喜歡常見的古裝戲裡那些誇張的、做作粗糙的化妝效果,所以急於想請到一位更優秀的化妝師,負責本劇“一窩花旦”中的女主角和其他女角色的化妝任務。因為她們的形像、氣質、表演、造型也正是此劇成敗的關鍵。經朋友介紹,有一天大楊忽然來到攝制組,我喜出望外,這就叫“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深知他的實力,心中踏實了許多。果然他不負眾望,試裝中就把“李玉湖”和“杜冰雁”化得比我預想的更漂亮、艷麗了。我們商量,如何讓整出戲的人物化妝,尤其是女裝,更自然,更淡雅,更電影化些。大楊立即理解了我的要求和想法,應該說是我與他的創作理念不謀而合,他的聰慧與善解人意、謙虛和探索進取給我留下很深的第二次印像。從此後,戲裡的女妝就不需我操心了,他每天四點起床開始工作,夜戲完畢還要領著化妝組梳理頭套、細讀分鏡頭劇本、準備第二日的拍攝任務;如果遇到有群眾場面,那更是忙得不可開交。那時他已經是著名化妝師了,本可以在化妝室化完女主角的妝就歇息,不必到現場跟拍。但他不同,隻要有空就來現場,對女主演每個鏡頭的妝都一絲不苟地負責修補。在現場我看到他時,雙眼總是紅紅的,卻常是精神飽滿、有說有笑,一連幾月日日如此。殊不知花旦們光鮮艷麗的熒屏形像後面,都是大楊和助手們不知疲倦的艱辛勞動啊!男妝是由另一位化妝師小姚擔任的,由於他們在造型整體設想上的統一,“一伙小生”的男妝也做得很棒,他把自然淡雅的面部化妝與明代男人頭套的銜接處理得天衣無縫,觀眾看不到虛假的“穿幫”,鏡頭效果顯得十分舒服。
無論是國畫還是西方油畫的古典人物畫裡,美婦淑女的形像大都面色柔美、眉黛清秀、雙目傳情,加上婀娜的體態,顯現出人物淡雅、高貴的精神氣質,從而被行家與觀眾們所喜歡,這就是“通俗”的“美”的力量。但“通俗”絕非“低俗”,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那也常常是“藝術”與“非藝術”的分水嶺。通過合作,我覺得大楊在古裝影視劇化妝實踐中,特別會在女角色的膚色上下功夫,他盡力使她們的皮膚在鏡頭前顯得更干淨、更細膩,並不見得要用多麼高級的外國化妝品。那麼,他簡潔的手法與秘訣到底是什麼?但願讀者在這本書裡可以找到答案。
我還感覺到,他更重要的訣竅是“眼睛化妝術”,正所謂“畫龍點睛”“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好的畫家都懂得在人物眼睛與眼睛周圍的色彩與光影的描繪上下功夫;作為優秀的化妝師,楊樹雲也深諳其道。他尤其擅長為女演員的眼睛“加分”,使其更有光彩、更傳神,因為好演員會用眼睛“說話”!難怪業內不少人說,大楊長於化“眉眼”,可不嘛,濃濃的恰到好處的勾勒;淡淡的眼影要選擇準確的色彩,隻有“這一個”纔合適;所以他的造型設計、他用化妝材料的標準是“合適的就是好的”,但那往往並不是貴的。
《上錯花轎嫁對郎》是一部低成本劇集,屢屢出問題的制作經費讓我不勝煩惱。然而,大楊和別的部門負責人一樣,主動分擔了這一切。比如他在至關重要的女主角和女配角的頭飾上,我曾明確不要過分花哨與奢華,隻要求合乎時代感,合乎人物的身份與個性,但發型頭飾必須要美。於是他就隻買一些必要的配件,再把自己以前在別的古裝戲劇組用剩留下的零件拿出來,巧妙地重新創作組合,制作出既便宜又漂亮的新頭飾來,“事半功倍”地“錦上添花”,在造型上達到美的效果。制片人本以為他們花了不少錢,但豈不知演員頭上許多看似“華麗”的頭飾幾乎是免費的,到後來制片人也十分喫驚。電視劇還是個需要一群人精誠協作的行業,比如攝影師、照明師、美術布景、服裝設計等等,哪一個部門掉鏈子都會讓整體大打。大楊謙遜、與人為善的個性也是他與各部門合作很好的原因。
雖然經費幾度緊缺,我和大家依然愉快地工作,我盡力按分鏡頭劇本有條不紊地拍攝,各部門“螺螄殼裡做道場”,把各自的活認真制作好,想盡量讓觀眾感覺到,即使是“快餐”和“娛樂”的片子,我們也要對得起他們花在為觀看而付出的時間。不要去找種種“客觀理由”,交些“不合格的卷子”忽悠觀眾。“良心活”使這部小劇並不完美但誠意十足!《上錯花轎嫁對郎》的拍攝和播出已經過去十九年了,它如今依然時常在電視臺播出,還仍然受到許多年輕觀眾的喜歡,這與大家的努力分不開,其中當然大楊也功不可沒!
悟性聰慧善學思考、熱愛事業樂此不疲、執著探索永不停歇,這是我對大楊後來的印像。
我們同庚,都已進入耄耋之年,但他的求索之路還未終止,他還在辛勤耕耘著,不斷總結經驗、寫書教學、憑借著一種藝術家的“工匠精神”,把楊樹雲的化妝故事,繼續對後來者講下去……
張子恩
2019年2月3日
(編輯注:張子恩,著名導演,曾執導《上錯花轎嫁對郎》《宰相劉羅鍋》《康熙微服私訪記》《京華煙雲》《神鞭》等影視作品。)
序二 絲路妙手楊樹雲
楊樹雲的第三本著作《指尖風月?面上文章》就要出版了。
恰逢舞劇《絲路花雨》上演40周年之際,這本書在此時出版更加具有紀念意義,是大楊獻給《絲路花雨》的好的禮物。1979年舞劇《絲路花雨》轟動京城,戲劇大師曹禺先生說:“絲路花雨在北京的成功演出是個爆炸!”作為《絲路花雨》的主創,我回想起來感慨萬千。那時候“文革”剛剛結束,國家政治環境和物質基礎都十分薄弱,尤其甘肅還是全國缺糧大戶,人民的溫飽尚要靠國家支援,物質匱乏可想而知。要成就這樣一臺發生在唐代絲綢之路上,具有敦煌特色的大戲,這個任務何其艱巨。記得當時大楊用撿來的做暖水瓶的邊角料,收集來的雞毛、犛牛尾,市面上可買到的彩色珠光紐扣等材料,以的成本,付出的勞動代價,化腐朽為傳奇成就了初《絲路花雨》幾百個人物的造型及化妝設計和制作。沒有助手,沒有可以加工的作坊,沒有可供效仿的先例,沒有什麼可以討價還價的條件,他那雙撮犛牛尾的大手,終日沾滿松香沫,臺上的發型越漂亮,他手上就越多傷痕。可他卻無怨無悔,樂此不疲查資料、畫草圖、一件件做成成品。他還經常出現在排練現場,觀察舞蹈排練,從中尋找妝容裝飾的靈感,在痛苦中如醉如痴地做著這一切,終讓每個人物和演員都漂漂亮亮充滿自信地走上舞臺。這可能就是常言所說的幕後英雄吧!不求回報的他使《絲路花雨》的古裝造型風靡了演藝界。每場演出都會有人到後臺觀摩取經,這也成為《絲路花雨》成功的一大亮點。
艱苦立足敦煌藝術,他開啟了舞臺劇古典妝容的新風尚。但是,大楊是一個永不停步的人,他總是尋求突破,進行新的嘗試。當他的觸角深入到電視劇《唐明皇》《紅樓夢》等眾多劇目時,我們看到他開始更加深入地探求歷史文化背景,塑造鮮明的人物個性,準確反映特定時代下的人物形像,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幾十年過去了,林黛玉那讓人憐愛的罥煙眉,那幾根充滿童真的小辮子,隨著劇情的發展而變換的變化多端的發髻和釵環,都深深留在了觀眾心中,完美無缺,人們認定她就是那個幻虛夢境中的絳珠仙子——從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他創造的妝容就是這樣有力地支撐著鮮活人物的存在。87版電視《紅樓夢》被公認為目前好的電視劇版本,這其中就凝聚著楊樹雲的心血和智慧。
早在70年代末《絲路花雨》創作中,楊樹雲就想把敦煌壁畫中那些美麗的供養人的妝容搬上舞臺,《禮佛圖》中的都督夫人、於闐公主深深打動著他。可是當時“文革”剛剛結束,人們還在與“資封修”決裂的狀態中,如果在節度使夫人的臉上畫上翠鳥,在英娘頭上畫上花鈿,觀眾可能難以接受。經過慎重的思考,他終選擇呈現在舞臺上的:是兩鬢抱面的唐代裝束特點,九股玉葉金釵,墜馬髻、單環髻、雙環髻、三環髻、螺髻、半翻髻,變換著的釵環寶冠,額頭中間梅花型的花鈿,各式的步搖、插花……舞臺上呈現出了唐詩中“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的詩情畫意。
敦煌藝術博大精深,兼容並蓄,博采眾長,為藝術創作提供了無比豐厚的資源。去年,我在敦煌世博會看到了他和著名服裝設計師楚艷合作的《絕色敦煌之夜》的演出。這場服裝秀成功地將敦煌服飾呈現舞臺,妝容部分一眼就看出是楊樹雲的大手筆。這是他多年研究實踐的結果,尤其是他給方園女士做的於闐公主造型,更是惟妙惟肖,簡直是千年前呼之欲出的於闐公主再世,不由讓人鼓掌叫好!我與楊樹雲多年交情,與楚艷女士也相識,我為他們的合作祝福。好的藝術作品定然是強強聯合的結果,後來《國寶檔案》再次播出,深受歡迎。
當年舞劇《絲路花雨》踏出敦煌藝術再生的強勁步伐,開創了敦煌舞蹈流派。如今的《絕色敦煌》讓壁畫中的供養人形像重現舞臺,是敦煌藝術的又一次成功實踐。楊樹雲用四十餘年的堅持練就一種精湛的匠心,用四十餘年的鑽研成就一種藝術的嚴謹,用四十餘年的進取練就藝術表達的精準,這要歸功於他的刻苦努力,還有他的天纔。這就是那個將藝術進行到極致的人——楊樹雲。
許琪
2019年5月
(編輯注:許琪,原甘肅省敦煌藝術劇院院長、《絲路花雨》編導、敦煌舞資深專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