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敏是家裡大女兒,王素敏從自己的名字裡分出個字給她,也叫她敏,巴望她做個有心的女人。小敏沒辜負媽媽,初中畢業考了衛校,然後考醫專,參加工作,結婚、生子。一竿子下來,她是王素敏最驕傲的女兒,隻有第一段婚姻,是小敏前半生唯一敗筆。
不過如今回想起來,小敏的前夫金波,似乎是她那個階段所能做出的最佳選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金波是國企干部的兒子,屬於企業二代,初中畢業去當兵,回來被安排到礦業繫統,一直在保衛科干。婆家在當地算有點實力,因此兒子不上進,全靠父母。小敏和金波結婚,生了兒子金家駿,本來以為日子就那麼平平淡淡過,誰料金波出軌女同事。劉小敏忍無可忍,毅然北上求學進修,後幾經考試拿到醫師資格,留在北京做了針灸醫生。小敏刻苦,拜了老師,傳承中國傳統醫術。這十多年,她還學習英語,口語流利,還去印尼、法國交流過,如今在醫院,是針灸科的副主任醫師,口碑很好,每日問診者絡繹不絕。
劉小敏洗了手,要進廚房幫媽媽,王素敏讓她待著,說炒個肉絲馬上好。小敏對妹妹小捷說,“也不知道幫媽多干點。”小捷申辯,“我要干,媽不讓,不過我干了,估計味道也不對了。”確實,媽媽的味道隻有媽媽親自下廚纔有。小敏問,“手續都辦好了?”小捷說,“跟他沒關繫了。”“你太任性。”“人生苦短,多為自己考慮是對的。”小捷向來伶牙俐齒,表面強勢。小敏說,“走慢點比走錯了強。”小捷伸著脖子,小聲對姐姐說,“在說你自己吧。”小敏打她一下,更小聲地指著她說, “不許跟媽說。”小捷笑笑,“我什麼都不知道。”
等待喫飯的空檔,小敏參觀一下小捷的小家,實在太忙,這是她第一次來。“花了多少?”“不到二十萬。”“都是自己掏的?”“那可不。”小捷說,“多年積蓄,外加年終獎,還有寫稿子賺的外快。”老媽素敏貼了她一點,小捷不好跟姐姐說。小敏四處看看,淡綠色牆壁的客廳,清清爽爽,灰色網布沙發,裸色木頭桌子,對面是壁掛式電視機,下頭是乳白色電視櫃。頭頂的弔燈是百花式,一朵朵玻璃花裡藏著小燈泡,小捷按下開關,客廳氛圍立刻溫馨許多。王素敏在廚房喊:“關了!大白天別浪費電!”小捷無奈地對姐姐撇撇嘴,小敏使眼色,小捷隻好關燈——這就是她們的媽,了一輩子的媽。
菜上桌,茭瓜炒肉絲,紅糖包子,外加從老家帶來的燒鱔魚。王素敏坐沙發上,高一點,素敏年輕時候在紡織廠做工,站得腰椎不好。小敏、小捷兩姊妹席地盤坐。素敏先拿筷子,“喫吧。”小捷說:“我不喫黃鱔。”小敏覺得奇怪,“以前你最愛喫。”“以前是以前,黃鱔有靈性,我不喫。”“那你喫包子。”王素敏說,她深感小女兒的道道越來越多。小捷拿一隻包子,直不愣登咬下去,糖汁外洩,燙到了嘴。素敏怪她魯莽,忙用紙巾擦。“你辦事我咋看咋麼別扭。”素敏批評小女兒。“媽,嘴別長在我身上,知道你有氣,隨便一個小事都能找茬。”小捷說。素敏喫了兩口,放下筷子,看看小敏,又看看小捷,“就這麼離了?”
小捷急得嘴合不攏,“媽,您怎麼又繞回來了。”小敏救急,“媽,佟兵我知道,不上進。”素敏說,“家裡也不能兩個都上進,那誰顧家。”小捷直朝姐姐使眼色,小敏換話題說,“家駿本來說跟你一起來的。”“沒聯繫我。”“要補習。”素敏說,“有你婆婆和金波管著,我也不好打電話,不好去看,孩子終歸姓金,是金家後代。”小敏糾正,“再姓金也是我兒子。”“什麼時候過來?”素敏問。“開學前來。”“難得他們肯放人。”“都是為了孩子,目標一致。”劉小敏說。她想把家駿往國外送,隻不過,這個目標,她沒跟金波他們商量過。為兒子,她已經把航天橋的小套賣了,換了個小產權的小套,租出去,剩餘的錢留手裡,為兒子備著。她自己租住在中醫院附近,上下班方便,這事她沒跟任何人商量。不必,她做得了自己的主。
喫完飯,休息一會,小敏從皮包裡拿出隨身的針灸袋,給老媽扎針,治腰病和婦科。行完針,娘三個說好去花鳥市場看看,結果小捷臨時有事,要去單位一趟,隻能小敏陪媽逛。蘇敏看小捷家桌子上空,打算搬點綠植花卉回來。
郊區的花鳥市場大,旁邊還連著菜市場,到周末,下午還沒散場。王素敏逛來逛去,隻感嘆一件事——市場的菜比超市的便宜,她打算以後來這買。小敏說質量不一樣,分有機無機。王素敏說,“都是大蒜,還能分出八樣來。”小敏知道老媽固執,不堅持,就算尊重。看來看去,買了一盆多肉,五塊;兩棵綠蘿,二十;一束玫瑰,十五。小敏還想拿下一盆茉莉,素敏卻說白花花的不吉利,沒要。
打道回府,走累了,娘倆坐在路邊健身器材旁休息。王素敏冷不丁一句,“這馬上家駿也要來,你怎麼辦。”“沒什麼怎麼辦,慢慢培養感情。”小敏笑著說。十多年來,家駿在金家長大,跟她這個媽生分是必然的,不過小敏有心理準備,兒子的心再冷再硬,她也要捂熱了。“就你和家駿兩個人,還好說。”王素敏輕輕地說。劉小敏頭皮過了一下電,笑,“媽,說什麼呢。”“跟媽還瞞著。”“瞞什麼?”“過年那會,你老出去接電話,我心裡就有數,”王素敏扭臉正對女兒,“都這個年紀了,還有什麼看不透看不開的。從小到大,都是你自己做決定,你想怎麼做媽絕不攔著。媽隻是想知道你的情況,能更好地支持你。”
劉小敏沒想到她媽突然說這些話,她感覺小捷去加班,似乎是有意避開,難道是妹妹告訴媽了?她千叮嚀萬囑咐不要跟媽說,這丫頭!小敏問,“小捷說的吧。”王素敏撇清,“她能有這個腦子就不會離婚了。敏子,你也該有個人陪著,這麼多年一個人在外頭不容易。”說著,素敏伸手揩眼角。不得不招了,小敏定定神,說,“媽,是有一個,處著。”王素敏當即收淚,問道:“處著好,哪裡人?”“也是老家那邊的,來北京好多年了。”“老家的好,多大了?”“比我大幾歲。”“稍大點好,有孩子麼?”“有個女兒。”“女孩好,比男孩好相處。也是離婚的?”“離過一次。”小敏被問得發毛,但她沒說陳卓是李萍前夫,李萍是她校友,中學時很出風頭,她媽估計還記得李萍。
“離過一次好,相互都知道珍惜,對你還好?”王素敏層層剝繭。“媽,還沒到那一步。”王素敏笑著說,“真到那一步,我還不問了。”“沒打算結婚。”小敏不得不給出定論,她怕給媽媽希望,更怕她失望。誰知王素敏說:“不結婚好,你們這種情況,再婚要慎重。”媽嘴裡說出這話,劉小敏臉上一驚。王素敏笑說,“你以為媽跟不上時代了?你們這種情況,都是離婚,都有孩子,孩子又都這麼大了,都有自己工作,圈子,家庭,再融怎麼融?容易的?我就想,你要能有個伴,能交流交流,精神上排解排解也好。拼拼叉就拼拼叉吧。”王素敏再度用到拼拼叉這個詞。
劉小敏當然懂拼拼叉,老家良家婦女譴責行為不當的男女的形容詞,她聽著有些不舒服。可老媽也沒說錯,她和陳卓,現在就等於拼拼叉,說好聽叫男女朋友。當初她剛來北京,李萍請喫飯,她認識了陳卓。多少年不聯繫,再見面,她纔知道他們離婚了。陳卓背部神經跳動,是她的病人。重逢的時間剛好。對於再婚,她和陳卓都很慎重。二入圍城,談何容易,還不如現在這樣,站在圍城邊上,進可攻,退可守。他們都更注重精神交流,最難的這兩年,是陳卓陪她過來的。
劉小敏陷入沉思。素敏繼續分析,“你生的是兒子,有幾個男人那麼大度會幫你養兒子?再過過,家駿大些,自有你的福氣。”小敏覺得像在聽後宮故事,母憑子貴。她笑說,“我也沒指望家駿對我怎麼樣,隻要他能過得好,發展得好就行。”素敏道:“話是這麼說,養兒子更花錢,以後你是要做婆婆的。”小敏不解,問:“婆婆和丈母娘有什麼區別,不都是長輩。”素敏站起來,“你別問我,丈母娘這個職位,我卸任了,你和小捷都不給我這個機會。”小敏被她媽逗樂,“指望小捷找機會撥亂反正吧。”王素敏不屑,“她?一有機會就興風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