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飯店陽臺上一個很大的白色沙發裡。坐下時動作很緩慢,仿佛時光把他體內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精神都耗盡了。他把目光轉向大海,但是,好像目光也抬不起來,太沉重了。他對面是桑托裡尼火山島,孤獨而威嚴。孤獨……強大的命運之神在他周圍播下恐懼。為什麼你會愛你害怕的東西呢?為什麼你要靠近會使你消亡的東西呢?他的腳下是大海。大海傲慢地把它踫到的大陸切成小塊,後面留下岩石,陡峭的岩石、危險的……好像大海自己也不要這樣的破壞,所以,每當太陽落山,每當太陽為了黎明時分再次作為勝利者出現而潛入大海水裡的墓地時,也多多少少在珍貴的片刻呈現出血紅色。
他從心裡感謝旅行社為他安排了這家飯店,完全符合他的要求,正中下懷。在這裡,隻有在這裡,纔能結束過去的一切。從那時到現在,整整過去了一年。今晚是時候了……就現在。
回憶就像衝向岸邊的波浪一樣,奔湧在他的腦海裡。波浪把隱藏在邏輯岩石後面的回憶都衝刷出來推到海面,浪花又把他拾得很高很高。正在下沉的太陽照亮了這些回憶。再要返回原地為時已晚。他也不想這樣做。一年來,他一直在回避。每次,當他努力去觸摸這些回憶時,它們就拋了錨;每個小海膽或者每個一個單詞,每分每秒,每張面孔……不……隻有她的面孔……為什麼現在感到需要回來?現在,當他正準備開始繼續自己的生活時?難道說他試圖努力獨自去接觸痛苦是錯誤的?但是,回憶總是不期而來;隻是這一次他沒有驅趕它們,而是跳進了這些回憶的湖裡。那裡的水,因為長時間凝固而渾濁不清,靜止不流。現在,他在水裡遊,追逐這些回憶。而當這些回憶的某些部分企圖躲藏在遺忘的幕帳後面時,他卻揭開了這些幕帳,有些幕帳甚至需要撕碎。隻要能夠一步一步,一天一天,回到那美好的一年去。
一年,十二個月。充滿動蕩、眼淚、歡笑、絕望……希望……愛爾畢達……
“愛爾畢達……”
他呼喚的不就是她嗎?啊,終於叫出了這個名字而沒有熱淚盈眶,而沒有被那熟悉的、不喜歡的、鋼一樣的手掐住他的脖子。他已經在充滿魅力和莊嚴的落日中隱約看到她的面孔。桑托裡尼聞名的落日,大海紋絲不動,大自然沉默不語,等待著奇跡的完成;太陽跳進蔚藍色的水裡,水立刻充滿了血色;那些在許多許多世紀被海折磨得難以忍受的岩石,終於可以在每天這個短暫的時刻復仇了……
當他還是孩童時,曾經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坐在海邊,一次又一次地把水捧在手裡,拼命想要弄明白:為什麼眼睛看到的海水是藍色的,而到了手裡就沒有了藍色呢?周圍大海一片蔚藍,海水一到手裡就變成了透明的……他生氣,把手裡的海水撤回去,又從另外一個地方捧起水。他就這樣長時間坐在海邊,直到他媽媽找到這個備受海水折磨、困惑不解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