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路邊攤留點生意
我在網上看到了一幅照片:傍晚,大雨,一個攤販抱著他的小孩,蜷曲在攤販車下躲雨。遲遲不願回家,還指望有人再來光顧,想多賺幾毛錢。哦哦,這場景觸動了我,因為我也當過小攤販。
1951 年我 13 歲時當過小販,先賣縫衣針後賣針和線。向羅大娘借了五角錢作本錢,(當時是舊幣,面,和當下五角等值。下文概用當今幣值。)一共隻能進貨一兩百枚針,擺不滿一個攤也付不起租攤費。隻能端著一個直徑約一尺的竹蓋,內擺大針小針,沿街叫賣:“買起,發價洋鋼針 ——!”發價者,批發價是也。半年後,實力厚了點,有本錢了,纔開始擺攤經營。
擺攤販賣都是為了求生存,我是為了 52 歲的母親和我這個 13 歲的小孩有口飯喫。我逢二五八趕十五裡外的新妙場,三六十趕二十五裡外的大順場,一四七去三十裡的明家場,逢九在家做農活,叫做“趕流流場”。在外喫館飯每頓五分錢,住棧房一晚五分錢,每天要花兩角錢。老母親居家,每天要一角錢。也就是說我每天必須掙三角錢母子倆纔能活下去。而零售縫衣針的毛利率大約 60%,我每天最少得賣出五角錢。懷著求生的渴望,期待那一個又一個的買主。到散場時,如果我還沒賣到
五角錢,我還會在街上大聲叫賣。
貨賣堆山,可憐的小販貨少沒有賣相,沒有任何競爭優勢。我的主顧主要是農婦、村姑,她們大多是用一分錢買我一枚針,極個別的五分錢買我八枚,一角買我二十枚。我求生的目光不停地捜尋趕場天人流中潛在的買主,我懇求的目光期待向我走來的村姑、農婦。凡眼光投向我的大嫂、大姐多半會買我一枚針,給我一分錢。我總是用感激不盡的眼神目送她們遠去。記得有一次,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姐向我走來。她的補巴衣洗得干干淨淨,那塊巴也補得平平展展,腦後梳了一根獨辮,利利索索。她對我說:“小毛弟,頭場我買了你一根針,好用。今天我專來找你,再買兩根。”她一邊遞錢給我一邊說,“我弟弟差不多也你這麼大”。我把兩根針遞給她時,眼睛水硬是包不住了。
足蹬草鞋,平均每天走四十裡路,田坎路、青苔路、惡狗追逐的路。烈日暴曬、風雨吹打都是小販們的家常便飯。五分錢一餐的飯隻能是咸菜下稀飯或豆渣下“帽兒頭”。五分錢一夜的鄉鎮棧房常常是三人擠一床,所以纔有“切刀把”和“鍋鏟把”這種三人合鋪的選擇。大雨濕鏽過我的洋鋼針令我號啕大哭過,一個不良的同床商人撫摩我的大腿驚醒了我,我順手抓起一根棒子便向他砸去。
龍應臺囑兒:別總是去超市,給路邊攤留點生意。這樣他或她可以早點回家,可以去買件鼕衣,可以湊足錢給兒女交學費 …… 成人以後我光顧攤販半因購物半因憐,從不和他們討價,也不要他們找補零頭。我想,當年買我針線的那些大嫂大姐,多半也是憐憫我這個近乎乞討的小人兒。今日攤販比我們當年還多了一層煩惱。他們或無力辦證,或無錢租門面,總提心弔膽地防著城管。
個別攤販會出售假冒偽劣商品,但多數不會。攤販的東西比超市便宜,你在超貨物,估計還含有稅金、房租、人工費用,還有他們的毛利。
悲天憫人,人之大善。十之八九去超市,十之一二買攤販,給路邊攤留點生意吧,好人!
2017 年 8 月 27 日
倏然憶老娘,欲語淚雙行
為了兒女活下去,母親們會不惜精力、金錢,甚至尊嚴。我的老娘,卻為我奉獻了生命。
我的娘親是掙錢高手,能在民國初年把一個貧農家庭變成富庶之家,足見她的能耐。1951 年那場改革,52 歲的她和 13歲的我淨身出戶,被處置到了一座叫花土堡的荒山上,一間孤零零的幾年沒住人的破草房。喫的隻給我倆留了兩升(十斤)苞谷,穿的每人留了兩身舊衣裳。沒有床,在地上鋪上干谷草,一床舊篾席和一床補巴的統統鋪蓋。
我娘沒有哀嘆,沒有抱怨,第二天早晨就領著我修補爛草房,下地種菜,割草驅蚊。天不絕人,不久我就找到謀生之路,趕流流場賣針賣線。艱辛的小販生意也能養活我們母子。能喫飽,還補好了漏房,買了張舊床,添了些家具、農具,但求生存,但求溫飽。
一戶兩人,一個地主婆和一個地主的小兒子,沒有人來我家串門。家,比垭口的山風還冷清。我們路過人家的房子,惡犬常出來追咬,主人家也不會叫住狗。任何場合沒有人和我們搭白,我們母子仿佛是人們避之猶恐不及的災星、禍星。我們的流放山村是母親的出生之地,娘屋人不少。可越親近的人越得表示他們的階級立場。我母親的內姪媳婦,每見我媽都要惡狠狠地咒罵:“尹高氏,不好好改造,你隻有死路一條!”我雖
然隻有 13 歲,也能分辨投向我的各色各樣的目光,半成私憫,半成公仇,九成不可名狀的冷漠。我明白,地主子女沒有盼頭。
母親對我說:“你必須像你二哥一樣上重慶去讀書,掙個前程,在鄉下當地主子女你怎麼活?”我家二哥 1947 年就大學畢業,在重慶教中學,剛解放便參加了革命,後又去了朝鮮。打解放起再也沒和家庭聯繫過。
“我去讀書誰養你?”我問母親。
“分給了我們幾畝田土,總會有點收成。聽說朝鮮在停戰談判了,你二哥從朝鮮回來後他不會不管我。”這隻是她動員我離家的托詞,我二哥直到我母親去世也沒給她一個字、一分錢。
母親逼我離開農村找出路,天天講,天天催。我既感動於她的苦心,又憂慮自個兒的前途,還急於想擺脫這個嫌棄我的環境,終下決心,讀書去,不趕流流場了。
1952 年 8 月 1 日,早飯後我上路了。我把當小販一年多積攢的 1850舊幣(1955 年幣制改革後等值於現幣 5 角)全部交給了娘親。當時米賣 4舊幣一斤,她抽出 500給我做盤纏,我堅決不收。我說:“相信你的兒子,一定會風風光光回來。”我情不自禁跪下去給她磕了三個響頭。
她送我出行。山高路陡,下山步行要花二十多分鐘,我頻頻回頭,看見她站在荒山的邊緣向我揮手。山巔老娘的淚水,似乎灑在山麓、我的臉上。沒想到這就是我們母子的永訣,那三叩首就是我對她的臨終跪拜。
一年多後纔有人告訴我她已去世了。1952 年階級鬥爭尚未“為綱”,能考起學校的青少年便準許在城市落戶,即使出身地主。我因考上了重慶一中纔能僥幸遷出戶口。如果老娘不“逼”我進城,待在鄉下,一個又一個的運動,不知會把我這個地主狗崽子折騰成什麼樣子。可她自己呢?一個骨瘦如柴的小足老嫗,怎能夠春耕夏種?我留下那點小錢她能熬多久?她還要忍受無休無止的批鬥、辱罵。我走後家裡無人掙錢,我走後她沒了陪伴,留給她的隻有西天路一條。她歿於何故、何時、何地,我至今也不知曉。
彼時,母子倆已墜入苦海,她把我推出水面,自己卻沉向深淵。倏然憶老娘,欲語淚雙行。
寫於 2018 年三八節,改於 2019 年三八節
心結
—— 別讓愁腸千千結
昨天我在一張照片上標注年月,竟然把 2018 年寫成了 1958年,看過多遍也熟視無睹,直到一個朋友看到後給我指出。怎麼會這樣?原來 1958 是我的 60 年一輪甲子也磨平不了的一個心結。
結,巴蜀人叫疙瘩,原意是繩子打結。人類在有了語言之後、尚無文字之前用結繩記事,甚至結繩而治。靠繩結的大小距離來記下或傳遞不同的信息。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鄉鎮的小孩褲子都沒繫皮帶,而是用繩作褲腰帶。我們川東一帶多用一種棉線編織的扁平的雞腸帶。蒙童時,我一不小心打了個死結,入廁後半天解不開,急得上頭快冒汗,下頭快滴水。是我的老媽手把手教我打活結,巴蜀人叫活扣(“扣”念一聲),纔讓我免去死疙瘩的麻煩並受用終生。這個活結永遠連接著我們母子,縱然是天人永隔。
成人之後纔明白,有些怎麼也忘不掉的事物宛如人心上的一個死疙瘩,常常左右人的情緒,成了個解不開的心結。人一生的心結遠遠多過自己打過的繩結。誰都難免柔腸百結,我亦如是,且說兩個。
一個是足球情結。我投資重慶足球堅持了十七年,花錢無數,花的心血更難計量。雖有萬人贊揚,也有千人唾罵。愛足球,愛家鄉,挨罵也忍著受著,但也笑著慰著。巨大的金錢衝擊和輿論擠壓,心結都沒有碎。黑哨假球令人捶胸頓足,心結也未消融。因為這個結是情愛之結、喜好之結。問世間情為何物,情之結豈能說解就解?
再一個就是“1958 結”,或者說“1958 劫”。1958 年,人們都知道它是“大躍進”之年,折騰了億萬群眾。相當多的人並不知道 1958 年還是反右運動復查年。那年劃的右派分子和暗管的“不戴帽的右派分子”都比 1957 年多得多,令千萬人萬劫難復。
那一年,我身上本已積累了多道光環:優秀學生(學霸)、校文學組組長、奪得全市冠軍的校女子籃球隊教練、思想和藝術水平都不低的大型音樂舞蹈史詩《蘇聯的道路》的編劇和導演,等等。“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落。”在反右復查運動中我陡然挨批判,受處分,檔案還記上“有右派言論”,被打入另冊。所有的光環全部砸碎,充滿希望的學業、事業、愛情全都毀滅。表揚我、誇獎我、喜歡我的師長、兄長、女友、同學全都離我而去。尚未跨出校門的我瞬間變成了連人都不是的牛鬼蛇神。1958 年我遭受的驚天劫難相當於“埋了沒死”,從此結下了一個死結。盡管 1979 年給我平了反,歷經 21 年的苦難,那心結被戳、蹂、壓、融、凝、鏽、蝕,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疙瘩!
1958 成了我一生最恐懼、最難忘的數字,也是我下意識常用的數字。於是,編密碼我會無意中用上 1958,微信號也用了1958,落款日期本該寫 2018,不經意也會寫成 1958。
同學老許是 1958 年和我同入牛棚的難兄難弟。眼下他已患上中度老年痴獃。無意識中他還不時作驚作寒地尖叫:“他們又整我來了!”他患的究竟是老年痴獃,還是受迫害妄想癥?他的“1958 結”比我的更大、更死,也許快堵死他的血管了。我一生閱人無數,唯老許的頭顱最大。初中時他便有雅號“開山腦殼”,聰明絕頂。他自個兒戲稱:“老子的腦袋世界第三大,除了蘇格拉底、列寧,就數我!”可眼下他木訥、委頓、雙目無神;腰彎,不直,腿曲,不伸,佝僂憋屈,仿佛被一種巨大的力量把他的身體挽成了一個結,1958 結。
情愛心結、喜好心結,令人大喜;恐懼心結、悲憤心結會纏人一生、磨人一世。
願我的至愛親朋:
沒心沒肺爽爽過,
別讓愁腸千千結。
2018 年 5 月 30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