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聖敦煌,尋求一種偉大的庇護
――《當代敦煌文學繫列》序
葉 舟
作為這片土地上的寫作者,聖敦煌是我們心中一個永恆的母題――即便用了這世上繁復的辭藻,用了自己一生的筆觸,也難以一窺她的恢弘與燦爛,也難以孤筏重洋,抵達她所撚花一指的彼岸。敦煌如天,花雨廣灑,她的每一次悸動和心跳,都像母親般的召喚,讓我們迷途知返,歸順在她的膝下,以盡天責。
從文化史的意義上來講,聖敦煌還是我們心中一次永遠的痛――她曾經的輝煌,掩飾不了日後的凋敝;往昔的萬邦來朝,梵音高奏,也遮蔽不住她後來的蕭索。陳寅恪先生說,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恰是在這一刻,我們這些寫作者手中的筆,突然就有了一種苛擔的使命,一份焦渴的求援,一紙莊重的承諾。
一切都不能置身事外,因為聖敦煌乃是一道大命題,一份天課。
那麼,我們是誰?我們與聖敦煌之間達成的這一份天賜的契約,究竟所為何來?我們將踏上怎樣的歸途?而在那時,我們又將如何檢視自己的來路?在短篇小說《藍色的敦煌》中,我這樣敘述:
A.大雪下了半個月,將兩個香客困在了莫高窟裡,連遠處的三危山都白茫茫一片。
準確講,也不是香客,其實是寺裡請來的畫工,在窟子裡勾勒壁畫。天寒時,方丈帶著僧人們下山進城,躲避這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雪,但他們二位婉拒了,理由是佛本生的故事纔畫到一半,就此擱筆的話,纔是一種蠢行和罪過。兩個畫工,一大,一小,小的機敏頑劣,跟一隻耗子似的;大的木訥內斂,像一隻瓷器那般靜謐。
午後,小的收完了後一筆,展顏一笑,看見整個畫面都活了,香音神(飛天)在牆上飛翔,嫵媚動人,熠熠生輝。
半年多的辛苦,此刻大功告成,小的不免有點兒驕矜。回頭一瞥,看見大的正跌坐於畫壁下,五官緊蹙,蔫頭耷腦的,一副老僧入定的樣子。小的騰身站起,緊著收拾完工具,將地上的包袱挎在肩上,準備辭行。這時,洞窟外傳來了猛烈的炮仗聲,雪撲了進來,風也搖晃著虛掩的柴扉,像家人們在喊他們回家過年。
小的說:“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今天是小年呀,沙州城在送灶王爺。”
對方啞默。
小的又說:“你騙不了我,你早就畫完了這一位菩薩,就差提筆點睛了,但你天天打坐入定,遲遲不畫上眼睛,你不是在等我,你就是不肯回家去。”
大的泥塑著,照例不發一語。
小的再說:“哦,那你索性留在山上吧,路過你家時,我給你娘告知一聲,就說你和菩薩在過年,不管她老人家啦。”
言畢,他閃身出門,沒了聲息。
大的自語:“不送!”
B.......四壁闃寂,寒冷像灰塵一般地落了下來,將大的完全籠罩住了。他開始瑟瑟,寒戰攫取了他,手腳也奇癢無比,恐是凍傷的緣故吧。炮仗聲又一次響起,提醒了他,他暗自有點兒激動,忙扯開袍衣,從懷裡掏出了一支畫筆。
畫筆凍僵了。他已經焐了一上午了,始終也沒能將它暖和過來。於是,他將畫筆含在了嘴裡,用津液滋潤,用舌尖吮吸。他盯著畫壁上的那一尊菩薩,無眼的菩薩,琢磨著如何纔能一揮而就,讓菩薩睜開眸子,將佛賜的光芒投射在莫高窟,蕩漾在沙州城和河西三郡,灑布在這個淒涼的人世間。他剛有了想法,卻又迅速否決了,一絲慌亂讓他的心更冷了。
筆還是凍的,像舌頭上含著一塊遠古的玉。
以前,他可不是這樣。——他曾是涼州城裡有名的菩薩高手,重金難買,一畫難求。坊間傳說,那年皇帝巡遊河西時,對他的一幅菩薩畫像愛不釋手,派御林軍護送回了長安,掛在了御書房裡。他名聲大噪,河西走廊一帶的寺廟紛紛請他去作畫,卻每每被他拒絕,因為他是一個孝子,高堂在上,他不打算壞了自己的名節。
這回,卻是母親親自打發他來莫高窟的,因為母親沉痾在身,久臥病榻,恐怕會不久於人世了。一念至此,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不是痛,更多的則是念想。
他在來莫高窟時就發了願,欲請這一尊新繪的菩薩作供養,為母親的安康祈福。然而世事難料,這些日子來,他怎麼也把握不好牆上的這一張慈眉善目。他需要安靜,需要冥想,他需要這支畫筆暖和過來,像他身體裡的血那麼滾燙,那麼善良與柔軟。
但舌尖上的玉,不,那一支畫筆仍舊凍僵著,讓他無計可施。
豈料,門吱呀一聲,那隻小老鼠又折身回來了。
C.他迅速闔上了眼,如先時那樣,安坐不動。
小的扔下了包袱,往手上哈著氣,臉呈醬色。他能感覺到,這隻小鼠身上覆了一層雪,羽毛狀地拂動著,悄然融化,比凍僵的畫筆強上許多。他素來心軟,思忖道,畢竟是一個屋檐下結伴數月的同行,不能太計較。他睜了眼,抄起火棍,想把火塘裡的炭撥亮一點兒,好讓小的驅驅寒。令他訝異的是,小的突地撲了上來,一腳踩住了火棍,嘎巴一下,就將火棍給踩折了,一臉的怒氣。
他仰首,用目光問詢。
小的說:“哼,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自視甚高,一直故意拖延著不去點睛,就想讓我先滾蛋,然後,......然後你纔能得逞。”
他終於發話了,問:“得逞什麼?”
小的忍不住,脫口道:“別以為我不知道。其實,你畫的根本不是菩薩,菩薩不是這個樣子。你畫的是令堂,是你娘。”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靦腆地說:“嗯,家母本就是我的觀音娘娘,我今生今世的菩薩。這難道有錯麼?犯了朝廷的王法麼?”
“......沒!”小的登時理屈,囁嚅一番,又狡辯說,“可,可你娘以前是一名歌姬,河西一帶的紅歌姬,涼州城裡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呀。”
他忽然有些失敗,掙扎一下,穩住了身子。
得理不饒人,小的顢頇地說:“聽說,......聽涼州城裡的老輩人說,那年皇上未登基,皇上來涼州城時,你娘被欽點,連唱帶跳地表演了三天三夜,把皇上給迷痴了。”吮了吮喉嚨,繼續瘋癲地說:“後來,皇上要帶你娘去京城,住皇宮,可令堂沒給皇上賞臉,說自己有了心上人,實難從命。那年皇上帶走了好多漂亮女子,令堂是辭讓的人。”
他有了哽咽,心裡充滿了一團墨汁似的。
小的說:“半年後,你娘剛懷上你,你爹就奇怪地摔死了,誰不知道他是騎馬的高手呀,所以大家都犯疑,心猜是皇上的人干的。”
驀地,他爆發了,低沉地說:“嘴夾緊!”
小的也火了,怒道:“偽君子!......你故意拖沓,就是不想回家,不想跟你娘一起過年。你嫌棄她以前是個賣唱的歌姬,可就是她雌守了那麼多年,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讓你成了有名的畫工。良心呢?你的良心讓狗喫了麼?”
“不!”他頓了頓,篤定地說:“我沒有一天不想娘,想得心裡都快吐血了。”
“好,現在點了睛,你就隨我下山吧。”小的不依不饒。
他遲疑道:“可,可我想不起娘的眼睛了,昨晚上還夢見過,但天一亮就忘了。再說,這支筆也不聽我的使喚,石頭一般,我怎麼都化不開它,如何畫呀?”
小的笑了笑:“我回來,就為了這,我猜到了。”
他一蹙眉,問:“猜到什麼?”
“你瞧!”
說話時,小的扯開了袍衣,捧出一隻泥壇來。
“酒?”
小的說:“沒錯兒,酒!”
他惶恐地問:“這是寺裡,哪來的酒呀?”
“也許,”小的揭開了壇口,拿起那一支凍僵的畫筆,徑自插了下去,敷衍道:“也許來了一位香客,匆匆供在了九層閣大佛前的香爐上。當然,也可能是一位神仙吧,誰知道呀。”
蹙了蹙鼻子,他聞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尤其在這個清冽的下雪天。
D.候了半天,他催促道:“化開了吧?”
小的詭譎一笑,又威嚴地說:“喊我一聲哥,我就告訴你。”
“小哥!”
“哎——”小的催逼說,“想起你娘的眼睛了麼?如果想起的話,就趕緊拿著它去點睛吧。過幾天是除夕夜,令堂在家裡見不到你,一定會哭瞎了眼睛的。”
此時,他終於懺悔道:“我......我不是孝子,我不能因為這幾年娘瞎了,就記不起她曾經葡萄一般閃亮的眼睛,記不起她婀娜的樣子和滿月一樣的笑臉。我,我真該死啊。”
“去畫吧!”
他哭訴說:“娘真的老了。年輕時,她比香音神還美,還妖嬈。”
恰在這時,牆上傳來了一陣窸窣的抽泣聲。
兩個畫工怦然心動,回頭望去,但見那一尊尚未點睛的菩薩動了動,一雙溫潤的眸子瞭望了人間一眼,驀然低首,慢慢落下了睫毛。與此同時,從眼角裡淌下來了一行淚水,還有另外一行淚水,將飄飄欲飛的衣袂全都打濕了。
“菩薩哭了!”
小的驚訝道。
“不!我娘哭了,那就是我娘的眼睛,我昨晚上夢見的真就是這一雙眼睛,我終於記起來了。”他篤定道。
“咦,眼淚是藍的!”
“對呀,我夢裡的藍,寶石的藍,琥珀的藍。”他有些激動,有些措手不及,撲到了畫壁下,看見牆上的顏料漫漶著,像一種深刻的藍,世外的藍。
“顯靈了!”
小的低語說。
這時,他掉頭就跑,一下子掀開了洞窟前虛掩的柴扉,看見三危山藍了,莫高窟藍了,鳴沙山藍了,連遠處的沙州城都浸泡在雪後的藍色當中。他懇切地說:
“藍色的敦煌!我終於找見了。”
“喏,該走了,回去問問你娘吧,她老人家肯定是活菩薩,降下了這一樁奇跡。”小的也跟了出來,喃喃道:“敦煌是藍的,像做夢一般。”
他咧笑說:“今年,你就在我家過年吧,反正你是個孤兒嘛。”
“現在下山?”
“下山!菩薩在家等我們呢!”
他慨然道。
好了,故事結束了。
現在,荟萃在這套叢書中的作者有林染、曹建川、方健榮、胡楊和我。我們五位,依次散落在河西走廊的東西兩端,卻因了聖敦煌之名,集聚在她的穹頂之下,石窟之內,仰首看見了藻井之上的那一朵燦爛蓮花。像故事中所說的那樣,林染和曹建川或許就是大的畫工,而方健榮、胡楊與我,可能正是那個頑劣的小畫工。——在經年不輟的描繪中,我們全部的供養和祈禱,歸根結底,就是向聖敦煌尋求一種偉大的庇護。
(葉舟,詩人、小說家、編劇,甘肅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畢業於西北師大中文繫, 曾發表過大量的小說、詩歌及散文作品,作品多次入選各種年鋻、年度選本和中國小說排行榜,並被譯為英、日、韓等國文字,有部分小說被改編為影視劇。著有詩文集《大敦煌》《邊疆詩》《練習曲》《葉舟詩選》《世紀背影--20世紀的隱秘結構》《花兒--青銅枝下的歌謠》,散文集《漫山遍野的今天》,小說集《葉舟小說》(上下卷)和《葉舟的小說》《第八個是銅像》,長篇小說《案底刺繡》《昔日重來》以及長篇電視連續劇《我們光榮的日子》等。作品曾獲得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小說獎、公安部金盾文學獎、《芳草》首屆漢語文學大獎、《十月》詩歌獎、2011年度華文散文獎、《西部》文學獎、《作品》年度小說獎、《詩選刊》2013年年度詩歌獎、兩屆甘肅省“敦煌文藝一等獎”和“黃河文學一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