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回廊,拐過轉角,便到了桃源深處的*北端。
環山之中,夏樹暮雲,一陣風拂過,攜著疏淡花香,吹得枝葉颯颯作響。
此處杳無人煙,巴彥尋跡跟來,見弘歷已靜立良久,心頭不由得擔憂。
巴彥是個直腸子,有話藏不住,別的近侍都隻聽命令不管別的,唯獨他偏要追求一個“想得通”。不過弘歷有時也正缺一個放心說話的人,如此一來二去,主僕之間倒是越發親近。
此時,巴彥的思緒再度打結,忍不住道:“主子,屬下不明白。”
弘歷遙望遠山:“不明白什麼?”
巴彥急道:“吳令軒既然都交代了,為什麼不直接告訴皇上,君德澗刺殺一事是三阿哥所為?若不趁此機會打壓他,將來必定後患無窮。”
“刺客自盡,你以為僅憑空想的指認,就能打壓弘時嗎?”
巴彥遲疑片刻:“可顯然,三阿哥有嫌疑……”
弘歷低低一嘆,道:“皇阿瑪經過九龍奪嫡的廝殺後,*忌兄弟相殘。他反復追問我主謀是誰,也不過是想看看我會如何回答而已。一旦我指認弘時,皇阿瑪必會認為我心胸狹隘,生出失望。況且此事並無證據,這般跳出來,反倒會讓皇阿瑪懷疑這幕戲是我自導自演,借此陷害弘時。我想弘時之前也應該料定了這點,沒有明顯的證據,指認他隻會適得其反。”
巴彥不甘心:“那怎麼辦?就這麼算了?”
“皇阿瑪當初奪得皇位,靠的是一道信條:爭是不爭,不爭是爭。”弘歷沉聲道,“如今也是這樣,我若說弘時是主謀,便是心機叵測、置兄弟情誼不顧;但我若回避不言,告訴皇阿瑪不要深查,他反會認為我是顧念兄弟之情,故而對弘時生出懷疑。”
弘歷嘆了口氣:“爭是不爭,不爭是爭。既然此事沒有證據,不如以退為進,在皇阿瑪心中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豈不比竹籃打水一場空*好?”
巴彥聽得一愣一愣:“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巴彥是想不到的。”
弘歷扯起嘴角,無奈苦笑。若是尋常父子,他又何需計算這些?
過了會兒,巴彥又道:“屬下還有一點不明白。既然您覺得吳令軒是弘時的人,直接殺了便是,何必大費周章地把他帶回來?”
弘歷眸光一閃。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凝成焦點,慢慢看向巴彥。遲疑片刻,像是要回答了,開口卻是問:“讓你去查吳令軒的背景,有消息嗎?”
巴彥面色一滯,恭敬道:“查到了。他的父親名為吳懷元,母親早逝,同輩還有一個妹妹,名為吳令汐。吳家本在京城,但自從吳令軒的爺爺吳鴻煊去世後,便舉家遷去了宜興。直到三年前,吳懷元纔帶著吳令軒回到京城,至於吳令軒的妹妹吳令汐,周邊並沒有人見過,隻看見吳令軒在吳家進進出出。”
弘歷想了想:“他們回京後,可有任何異樣?”
“沒有,吳懷元並未出仕。不過吳家在書畫鋻藏方面聲望極高。吳令軒的爺爺吳鴻煊,甚至曾與先皇是知交。”
弘歷微驚:“與皇爺爺也有關繫?”
巴彥點頭:“據說吳鴻煊曾在先帝去京郊野獵時救過先帝,因此結下厚誼。先帝對吳鴻煊很是看重,又因吳鴻煊不涉朝政,反能讓先帝拋開芥蒂,與他暢談時局。不過,後來吳鴻煊死得早,在他去世時,還做了一件驚世之舉。”
“哦?”
“他愛畫成痴,死時燒掉了珍藏的《富春山居圖》,作為陪葬。”
“此事我亦曾聽說,居然是吳令軒他爺爺干出來的。”弘歷不由得惋惜,“千古名畫《富春山居圖》,早就耳聞盛名,可惜我還未親眼目睹,便焚為灰燼了。”
巴彥道:“查到的隻有這些,除此以外,吳令軒這個人干淨得幾乎空白。”
“如此看來,吳令軒背景平平,雖是書香門第,卻毫無權勢,弘時並沒有不能殺他的理由。”弘歷思索著,“那麼,似乎*傾向於另一種可能——他原本就同弘時是一伙兒的。”
巴彥靜了須臾,還是沒憋住,又重復了一遍方纔的問題:“您既然有此懷疑,為何不直接除了他?”
弘歷目視前方,山間的清風拂過面龐,直送進眼眸的開合處,激起細微痛癢。他沉吟片刻,慢慢道:“我還有疑惑。君德江上,他哀頹的神情不像是假的,當真有一股末路的*望。若說這是他的演技,又何必畫蛇添足,對我吐露隻字片語?”
他伸手接住一片零落的花瓣,欲在指尖碾成泥,又松開任其滑落:“再者,同文人墨客相聚,往往是我*放松的時候。這次若不是因為他的提醒,我或許根本不會警覺,恐怕真會遭遇不測。算來,他也是救了我一命。”
巴彥聞言,反倒松了一口氣:“幸好,屬下原本還以為您隻是因為看中他的畫,起了惜纔之心。”頓了頓,他神色微微收緊,“或許三阿哥正是知曉您對書畫的喜愛,纔派了這麼一個畫技不錯的書生,想以此騙取您的信任。”
“是嗎?”弘歷微怔,腦中頓時浮起烏篷船上吳令軒畫畫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