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小說_姜天民文集(共4冊)

真情一一九七八年，四月。
**分子生物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受中國科學院的邀請，在海濱市生物化學研究所的會議大廳裡召開學術會議。來自世界各國的**學者、教授和**的分子生物學專家們聚集一堂，各抒己見。研究中心的負責人、**生物化學家貝爾博士擔任大會**。
研究所裡，金不凡教授被選為秘書長。原研究所所長、**分子生物學專家白曦之教授，因剛從干校歸來，尚未正式就職，被列為首席代表。一開始，白曦之教授曾經推辭過。但他的外甥女婿——研究所黨組副書記、一號研究室主任欒國棟三顧茅廬，叫他簡直沒有辦法推辭。
“舅舅，您終於回來了！”四十多歲已經發了福的欒國棟，圓潤的胖臉上堆著笑容，“現在，我們國家百廢待興，要把被耽誤的時間奪回來，尤其是祖國的科學事業……” 白曦之教授坐在會客室裡的沙發上，望了望躬著腰站在他面前的欒國棟，然後垂下眼簾，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點燃起他的煙鬥。
欒國棟在他身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側著身子將頭伸過去，“舅舅，如果您不參加這個會議，我怎麼向科學院、向市委和研究所的全體同志們交代呀？” 他幾乎是很苦惱地說，“知道的，說您是這些年受了打擊，心灰意懶，或者是剛回研究所，尚未就職，不便出頭露面；不知道的呢，也許會說我領導無方，工作不細致，或者說我狂妄自大，不把您老人家放在眼裡。甚至還有人會由此想到十年內亂中間，我出於種種壓力，不得不表面上與您劃清界限的事，而得出的結論是我仍在壓制您，不讓您參加這次**學術活動 ……”欒國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身子松散地往沙發背上一仰，顯得很痛苦，“其實，舅舅，我為了保護您，頂住了多大的壓力，受了多少誤解和攻擊啊！當然，這些我是不在乎的。為黨工作嘛，為**的科學事業嘛，不能計較個人的得失……我跟著舅舅一起工作了那麼多年，就是要為祖國的科學事業做出一些貢獻。我從干校農場回來後，領導上讓我抓好一號研究室的工作，我就曾提出讓您回來，可是……沒辦法，我隻有拼命地干，研究、實驗、分析、總結……好在有您當年指導我的基礎，我也做出了一些成績……” “這些，我都聽說了。”白曦之教授似乎有些感動了，用手捋著雪白的稀疏的頭發，終於開了口。他知道，欒國棟這麼多年來，當了書記和主任，似乎比青年時期老練和扎實一些了，不像以前那樣醉心政治活動，而是潛心進行科學研究了。在白曦之教授過去所帶領的幾個研究員中間，欒國棟一直是以政治思想覺悟高見稱的，業務水平**一般，幾乎不能獨自做具體的實驗。但在內亂之中，也隻有他一個人留存下來，挑起了一號研究室的重擔。那一陣子，研究室當然早已放棄了重點研究課題——DNA人工合成的探索，而從事一般的實用研究，也不過是搞出一些諸如養豬催肥劑一類的成果。隻是在*近一段時間裡，他纔連續發表了幾篇基礎理論方面的學術論文。白曦之教授也看過了，雖然淺薄，並無精彩之處，但總還是有一些見地的。不管怎麼說吧，欒國棟能夠在這樣的環境和條件下，從事研究，還是難能可貴的。白曦之教授想了想，對欒國棟點了點頭說：“你還這樣年輕，會做出一些*大的成績來的。可是我……” “舅舅！”欒國棟繼續央求，“不管我做出多大的成績，還不是靠您扶持，假如我能摘下科學之樹上的一粒果子，也是踩著您的肩膀纔獲得的。所以，從大的方面說，您是為了祖國的科學，從小的方面說，您是為了拉扯我。您無論如何要參加會議的，哪怕您隻是在臺上坐著，那意義也就有了。還有，舅舅，在這個會議上，我還要宣讀一篇論文，那是我這許多年來，避開人們的眼目，暗暗進行研究的成果，*需要您的支持……” “是基礎理論？”白曦之教授問。
欒國棟點了點頭，“舅舅，就是您當初領著我們研究的課題。這許多年來，我一直在暗地裡鑽研…… 舅舅，您知道麼？這次我的論文是全國**的一篇入選的論文，這關繫到我們**的榮譽……” 白曦之教授似乎有些驚異地打量著他，半天沒有再說話。他但願欒國棟真能出乎意料地在分子生物學的研究中獲得新的成就。畢竟是祖國的科學啊！這**，白曦之教授剛走進研究所的大院，金不凡教授匆匆忙忙地迎上前來，把他拉進一間辦公室裡，驚異地問：“**是欒國棟的講演，你看見門柱上的廣告牌了麼？真不可思議，他能夠在這方面取得成果麼？” 白曦之教授先是一愣，然後又平靜地笑了笑，“ 士別三日，得刮目相看。後生可畏嘛！他這麼多年潛心鑽研，也說不定會有所發現……” “喲！”金不凡教授不滿意地望了白曦之教授一眼：“你看見廣告上的標題了麼？沒有？哼！這個課題是我們當年的重點課題。你為之奮鬥一生，還有我和葉萌……我們都沒有得出結論，動亂開始了……欒國棟竟然能捷足先登，這麼輕而易舉？你這位寶貝外甥女婿真是神通廣大呀！十年內亂，他是官運亨通，如今又想在學術上露一手！可這是**學術會議，開得了玩笑麼？出了丑，就要丟全中國的面子！這不是讓他搞養豬催肥劑的試驗……” 白曦之教授這時似乎也感到問題有些嚴重了，皺皺眉，沉思了一下，“你和貝爾博士談過這事麼？” “真是活見鬼！貝爾博士對他大為贊賞。博士看過他的論文講演稿，說他的論文有可能是這次學術會議中價值*高的……” 白曦之教授感到震驚了。他隨著金不凡教授一起，走到廣告牌前，用手舉著架在鼻梁上的眼鏡，一個字一個字地審視著廣告牌上的論文標題。他心裡一陣緊縮，周身的血液也仿佛不流通了。多麼熟悉、親切的命題啊！又是多麼刺痛人心、令他感懷萬端的命題！他從青年時代開始，幾乎是用畢生的精力，艱難地在這座神秘而瑰麗的宮殿裡鑽來鑽去，把全部的心血，都傾注在這上面了。可是，幾十年過去了，仍沒有得出完善的、理想的結果。
金不凡教授激動地晃著光禿禿的腦袋，“要我看，無非有兩種可能，要麼，他可能在講壇上胡說八道；要麼，他這論文肯定有什麼鬼名堂，說不定是偷梁換柱！不管他是誰，不相信就是不相信……” 白曦之教授渾身戰栗了。他如傻子似地站在那兒，疑惑而迷亂地望著金教授，腦裡閃過一個又一個的猜測和假想。莫非……他還不知道他的這位外甥女婿的處世為人嗎？在那個一切都顛倒了的內亂的歲月，什麼樣的事情都是有的，一切都是可能的。“去聽聽吧，看他到底講些什麼！” “我真擔心……” “沒有別的辦法了……聽完後再作結論！”白曦之教授神情憂郁起來了，煩惱地朝會議廳走去。
“哎，白薇沒有來麼？”金不凡教授詢問。
白曦之教授又停下了腳步，嘆了一口氣。“她的心情總是不好，好像得了病似的。我囑咐了她媽媽，不知她來不來聽演講。其實，**她不來也好……” 其實，白薇並沒有在家裡。
一早，她背著畫板，剛要出門，她的媽媽謝姨連忙從廚房裡走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叫住了她。
“別出去到處跑啦，啊？好好在家裡休養休養… …” “我想去看海……” 謝姨垂下了眼睛，說：“我知道你心裡不好過。
可是，萬事都該想開點……你從小身子就弱，現在… …” “媽媽！”白薇幾乎要流淚了，但她微笑著，“ 不要緊的，我想到外面去畫畫，散散心，在家裡反而悶得慌……” “也是。”謝姨親昵地望著她，“噢，對了，金教授昨天來，說是要把你調到研究所去。這幾天，所裡正忙著召開什麼學術會議，金教授還給你留下了邀請帖子呢！”說著，謝姨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回會客室，拿出幾張淡綠色的印刷精美的請柬來。
白薇原來是醫學院病毒專業研究生，現在她卻希望到生物化學研究所來，探求生命的奧秘，從事人工合成核酸的研究。這裡是一個美麗的星座，她要盡自己一生的光和美，填補她的那顆綠色的星辰的位置，償還她青春的夙願。這次**學術會議集中了世界生物化學界的名流，精英繽紛，群星燦爛。
可惜，他不會來參加了……白薇不禁又感到一陣難過。但她望著謝姨關切和祈求的神情，為免除老人的擔憂，裝出一副快活的樣子，接過請柬。
“媽，那我去研究所啦！” 白薇沒有乘公共汽車，獨自沿著海濱大道默默地走著。溫煦的陽光，吻著她蒼白的面頰，溫柔的微風，愛撫著她的秀發。她一身銀灰色西式衣褲，泛著悅目的光輝。她明亮而憂郁的眼睛，隱隱流露出心底難言的哀傷。她輕輕地移動著腳步，仿佛害怕擾亂這陽春三月美的旋律，驚醒了她內心寧靜的夢。
喧囂的市區，早已遠遠地被拋在身後，眼前是壯美奇麗的大海。大海，無邊無際，像一匹蔚藍色的錦緞，鋪向無極的遙遠，終於在視平線上和銀灰色的天幕融為一體。一輪一輪雪白的浪花的曲線，仿佛是一頁巨大的樂譜。濤聲喧嘩轟響，似乎在欣悅地歡唱。
成群的海鷗，拍打著銀鐮似的翅膀，翩翩起舞。長空萬裡，天高雲淡，空氣中彌漫著微帶咸味的清新的芬芳。海灣裡，停靠著一隻隻漁船，船臺上和海灘上的漁寮前，張掛著一張張晾曬的漁網，有幾個漁家姑娘的身影在網叢中和曬場上移動。山坳裡嵌著幾個小村，望得見粉牆灰瓦和朱漆門戶。滿目是可愛的新綠，鵝黃嫩柳叢中，又綻出幾樹灼人的桃紅……哦，春是多麼值得贊頌！她是溫情，慈愛和祝福的使者，用神聖的光和力，耕耘著曾被冰凍的世界，埋葬了寒冷的遺骸和鼕的僵尸，撒播著生命、青春、美和希望。即令是腳下被踐踏的石子路的縫隙中，也有小草萌出了天真的嫩芽；哪怕是荒坡上被遺忘的干枯的種子，滲透了溫馨的甘霖，也伸出了頑強的根須……一切生命，又都在成長、奮鬥、戀愛而且追求了…… 白薇臉上漸漸地明亮起來。她記起了一位英國詩人所詠唱的詩句：嚴鼕劫掠去的一切，新春又都會給還來！也許歷史和人生，也如這自然王國一樣有著嚴密的程序吧？十年的噩夢醒來，又是滿眼生機、百昌復蘇的春天。數年以前，她曾經陷於*望而投身於大海的懷抱，人們都以為她已經死去，甚至漸漸地把她遺忘了。可是，命運並沒有讓她過早地結束人生之旅。
她是一個星期前離開隱身的蘇北平原，獨自悄悄歸來的。當她一踏進這被春光洗刷一新的小城，看見了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樓房和流水般的車輛人群，看見了和平與寧靜，也看見了歡笑和喜悅。她的心激烈地跳著！她提著旅行袋慢慢地走著，走走停停，左顧右盼，心裡塵封的一切頃刻之間全都顯露出來。她想哭，她想熱切地去擁抱這一切…… 她曾經在自己的家門口躑躅了許久，那時，天已黑下來了。一盞盞的路燈在茸茸嫩黃的梧桐樹葉裡閃爍，鄰家的幾棟房舍裡，傳來了細密的說話聲。她默默無語地望著那二層小樓，寬大的窗口掛著藍色的窗幃，透出柔和可愛的燈光。她感到暈眩，心裡一陣發酸。她已記不得自己是怎樣走進庭院，繞過那已成廢墟的花壇，輕輕地叩響了房門的。強烈的感情已摧毀了她的理智和記憶力。她隻記得，當她站在會客室裡的燈光下，望著白發如雪的爸爸和慈眉善目的謝姨。
他們也望著她。在那片刻，仿佛整個世界都沉寂了，周圍的空氣也凝固了。他們獃獃地站著，面面相覷。
終於，她手裡的旅行包咚的一聲落在地板上，身子一軟，撲倒在謝姨的懷裡，雙肩不住地顫抖。她已是三十二歲了，哭得卻像個孩子一樣…… “安靜點，小薇，安靜點……”教授老淚縱橫，俯身撫摸著她的雙肩，顫聲地勸慰著。
“哭吧，白薇，痛快地哭一場吧……”謝姨摟住她抖動的身子，像是擁抱著稀世的珍寶，淚水一滴滴地落在她蓬亂的頭發上。
她盡情地哭，讓那憂傷和喜悅的淚水洗滌著她內心的傷痕，流溢出她沉積的苦痛和辛酸，直到她** 疲倦而歸於昏迷的安靜的時候為止。是的，她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似乎注定要比別人承受*多的不幸。二十多年前，“反右鬥爭”使她失去了母親。那時，她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這十年之間，她又和父親一起，經歷了種種屈辱痛苦，生離死別。之後，她被拋棄在遙遠的舉目無親的鄉村。在那裡，她隱藏了一切，吞咽了一切。她當過農民，當過赤腳醫生，當過民辦教師，也在*古舊的造草紙的作坊裡當過苦工— —那是多麼原始的手工作坊！蒸麥草，蒲絨的鍋爐是磚砌的，粉碎器具是一盤石碾，陰暗的作坊裡盛著紙張的方池，整年累月地散發著臭氣，用一種特制的極細極密的竹簾，從紙漿池裡撈起一頁頁草紙，然後刷在白粉牆上曬干，一頁頁再揭下來……她就在那裡和四個村姑一起，肩頭搭著繩索，弓著腰一步步喫力地走著，在碾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常常感到天旋地轉，頭重腳輕，眼前直冒金星，無形的黑幕遮住了一切 ……現在，她終於走到了黑暗的盡頭，迎來了早春的曙色。
她漸漸地平靜下來，依偎在謝姨身邊，和教授相互述說著離別多年的不同的遭遇，談起了世事變遷，詢問起過去朝夕相處的朋友們。她的心又戰栗起來了。葉萌，啊！她的綠色的大星，她的靈魂日夜繚繞著的輝煌的名字，她的期待和希望！他……教授和謝姨膽怯地低聲對她說，葉萌在越獄逃跑時，中了看管人員的*彈，然後秘密地火化了。不過，也有人說，他是被一個青年工人放走了，而那位青年又被害了…… 總之，葉萌是神秘地失蹤了……白薇聽著，先是驚駭地木然地坐著，接著淚流滿面，雙手捂著臉跑上樓去了…… 她躲在自己房裡，咬著嘴唇抽泣了許久。夜很深了，她還長久地佇立在陽臺上，望著滿天的繁星出神。小時候，謝姨曾經在院子裡的老槐樹下，指著天上的星星對她講過：每一顆星都是地上的一個人的靈魂，如果一顆星隕落了，地上就有一個人要死了。她生性善良、心地寬厚，每見一顆星在夜空中燃燒，帶著一串光焰飛逝了，想到有一個人要死，便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懼和哀傷。直到現在，謝姨信口說來的故事，仍清晰地銘在心頭。哦，天上的星星依舊那麼多，依舊閃閃發光，依舊排列有序。可是，在這萬千星群中，哪一顆是她的命運之星？又是哪一顆表示葉萌？她久久憑欄遠眺，瞻望著高遠、深邃的天宇，心裡低聲地默禱著，祈求著，祝願著…… 她望眼欲穿，詢問了所有可能知道真況的人，可是，沒有誰可以給她準確的答案。是啊，時間隔得太久遠了！她幾乎要*望了，但她還是熱情地期待著，她的星會突然走回她的身旁…… P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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