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小說_艾蕪全集(第9卷短篇小說)(精)

芒果樹張開一身濃綠的枝葉，就像抱雞婆帶兒似的，蔭庇著腳底下石砌的水井。
鄰近的金塔，絲毫不怕熱辣的陽光，競從椰子棕櫚林中，高高伸出頭來。仿佛踮起腳尖，要瞧什麼稀奇似的，直朝井這邊窺看著。
井欄周圍鋪的石板，常是浸濕的。石板縫裡伸出細細的野草，總愛沾著水珠，像牙色的腳板，棕黃色的腳板，將它們闖落不久，從棋盤格印花布的統裙上，從水紅色的綢質統裙上，灑落下無數雪白的水花，重新把葉片裝飾起晶瑩的珠子。
許多木拖鞋，畫著青色花紋的，繪著黃色花朵的，素樸的隻是釘著樹膠帶子的，都點綴在微有苔痕的泥地上頭，就像看熱鬧的小孩子一樣，圍在井的周遭。
雜在一道衝涼的男女笑聲，水桶在石砌井欄上的砸擊聲，水花濺落在石板上的淅瀝聲，和著芒果樹梢頭呻吟的蟬聲，時時播送到炎熱籠著的椰子棕櫚林外去，勾起村中午間歇氣的人們，也渴想提起水桶來趁熱鬧。
村子盡頭的江邊城市，因為響來了警報，同來衝涼的男女，便趕忙走回家去；但瑪景她那微微棕黃的瓜子臉上，卻現出什麼也不知道似的神情，還在朝井裡打水。她圍著條水紅色的綢質統裙，從胸口到膝頭下邊，都全遮掩著的，其餘則赤裸在外面。她把水桶提上來，就用淡青色的洋瓷碗，舀水來從胸口淋到腳下。水紅色的統裙，早已濕透了，緊緊巴在身上，乳頭在綢子裡，隱隱拱起，別個女伴回頭來催她： “瑪景，你還沒衝夠麼？快躲呀！你又是穿的紅籠基！” 瑪景不以為然地笑著說：“怕什麼，還沒放緊急警報哪！” 站在井欄對面的巴邰，裸著上身，圍著紅藍相間的條紋花布統裙。周身也已淋濕透了，他正拿肥皂來擦抹身上。棕黃的手腕，刺著一團藍色的花紋，手指縫裡冒出雪白的泡沫，就像螃蟹吐的白泡子一樣。他聽見警報，便趕忙拿水來衝去肥皂泡沫，以便迅速走開。瑪景卻一面提水上來，一面對巴郤嘲笑那些回去的人說： “他們真是膽子小！我看：日本飛機不見得就會來的！”經她這麼一說，巴邰倒不好意思馬上走開了，何況身上的垢膩又一直還沒有洗干淨，便隻好再用肥皂來搓。瑪景便一面淋水，一面把好一陣就要問的話說了出來：“在那裡面，也準許衝涼麼？” 巴邰不停手地抹著肥皂，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回答：“一個月一次吧，是準許的，可哪有這樣爽氣的地方呢？四面高牆，一息手，就熱了起來。” “也準許讀書麼？” “可就沒有這分福氣了！” “呵，那麼三年來，你怎麼過呢？”瑪景停著手沒再衝涼了，“一本書都沒有放在手上——在外頭，你不是那麼地愛著書麼？” “但那並不是在自己家裡呵！”巴郤竭力隱著自己的譏諷，微微笑著說，“一個人有些時候，可以用不著書本子的。” “那麼，三年以來，怎麼過的呢？……”瑪景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回答，就又問道，“就這樣整天光起眼睛坐麼？” 巴邰把水向頭上淋了幾下之後，纔又微笑著回答，那嘴角上，已掩不住地把諷刺流露一點出來： “不光起眼睛坐，有什麼法子呢？” “呀，真虧你！這叫我早就病倒了，坐那麼長長三年！” “三年算什麼！”巴郤把拿肥皂的手，指一下椰林的佛寺，大聲笑著說，“釋迦牟尼不是從我們小時候就坐起麼？如今你看他，可皺一下眉毛！” “那是佛呀！”瑪景嗔責地笑著說，“我記得你以前，不這麼愛說笑話！” “我在裡面練習出來的……就全靠這麼講笑話，纔度過這三年不愉快的時光。” “同哪個講呢？你媽媽回來告訴我們，不是說你一個人住一間屋子麼？” “同我自己！” “你又在講笑話！……同我正經點講吧！我覺得英國人把你關壞了。” 瑪景又重新舀起水來，從肩頭淋到腳底下去： “不同我，又同誰呢？……整年整月，一個人住在一間屋子裡！” “那麼，你怎麼講呢？——天纔知道，一個人會同自己講笑話！” “你到那步田地，你就曉得了。”巴郤斂著笑容，略略皺一皺眉說：“我纔進去的時候，四堵壁頭圍著我，不說看不見這芒果樹，這芭蕉葉，這椰子林，就是連那到處都現著的美麗的藍天，也在我眼前消失掉了。我沒法子，我隻好拿釋迦牟尼說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來安慰自己。真的，我就這樣硬朗起來。……可是有時候，一到黃昏日暮，烏鴉在近邊的林裡叫著，廟子裡又傳來祈禱的鐘聲，也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燃著燈火的家了，心裡就淒楚得快要掉淚。我沒法子，我隻有盡量想些話來鼓勵我自己，甚至嘲笑我自己。我對我說，連佛都想效法的人，為什麼還像小孩子一樣的哭呢？學佛一樣大無畏的人，可不作興這樣呀！就這樣開始了我來對自己講笑話！” “唉唉，不要講了！”瑪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現著憤慨的神情，話還沒有說完，恰好村子盡頭那面的城市裡，突然傳來緊急警報的聲音，巴郤拿干毛巾急急忙忙地擦身上，一面又倉倉惶惶地看看遠處的天空，想發現敵機飛來的影子。
靠在城市埠頭的小輪船，載著市上的英國官吏和印緬職員，以及他們的家眷，急忙向伊洛瓦底江上遊，有著山峽的江岸馳去。黃色煙囪的輪船，尾飛著點點的海鷗，以及洋溢著白色波瀾的江水，都可以從一排排棕黃的樹干之間，看得清清楚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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