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悲喜春秋(上下海峽原創長篇精品)

這一晚，胡須伯不知為何遲到，聚集在聖君亭下的人們便隨意交談。秦冶坐在角落裡，一邊細看牆壁上彩墨斑駁的神像，幻想各種變形景狀，一邊聽大家談論，做出自己的腹議。往日，巷裡隔壁鄰居天天見面，卻不往來，就是紅白喜事彼此也不應酬。現在是危難時相幫持，忽然親近了許多。
秦家右鄰張福官在這裡成了核心人物。他高大粗壯，嗓門也大，講起話就像在喊叫，喊了兩句就有人應接奉承，捧得他神氣十足。秦冶聽家裡人講，這個張福官原是鄉下財主，到城裡做竹木土產生意，也不過是中等商戶，論資產和聲望怎比得上早年在上海、漢口等地坐莊開行的秦家。不意抗戰以後受戰事影響，秦家商行倒閉，生意歇盤，家道急劇中落，而張福官卻因為投機囤積發了國難財，在本巷變成鄉紳首戶。鄉間辦公益，秦冶的祖父秦懋德眼下總謙讓張福官在募捐緣簿上首題認捐，神誕辦酒席也讓他坐首位。聽說張福官在家裡橫惡，常常酗酒後打罵老婆孩子，他的兩個兒子都十六七歲了，有時還挨打躲到家門外不敢進屋，秦冶見過一次，心裡又同情又看不起這兩個年輕人，就很厭惡飛揚跋扈的土財主。現在張福官又在聖君亭下喊話了：“今年天氣也異樣，立鼕過了，天還這麼暖。”他大概晚飯喝了幾杯酒，覺得烘熱，就這樣講。坐在他對面的是收捐老瀋和家車夫唐三弟，這兩個人沒有什麼地位，張福官當然不屑同他們搭話。那麼，他的話說給誰聽呢？秦冶再往旁邊看，看見了開肥皂廠的李家新媳婦。
李家辦肥皂廠，不過是五七個工人的手工作坊。
海運斷了，燒堿沒來路，這肥皂不知用什麼做的，聽說也可以拿來喫，沒有人試過，不敢肯定。能夠造出這種肥皂，在那時也算是***的化工工業，可以賺錢。這李家年初給兒子娶媳婦，在本巷熱鬧一時。那天，秦冶放學回家，踫見迎親的金鼓花轎，吹吹打打抬過來，他就跟到李家門前擠在人群中張望。隻感到眼前一閃，許多人擁著一個像戲臺上花旦一樣穿大紅禮服的女子進去，卻看不清新人到底生什麼樣子。不過後來終於見到新媳婦出門上街了，頭發梳得光，耳鬢插朵花，一身嶄嶄新，兩頰淡淡紅，娉娉婷婷，楚楚動人。見到街上人盯著她看，就低頭瞄著自己鞋尖走路。現在她坐在聖君亭下煤油燈照不到的牆邊，好像發現秦冶在看她，又低下頭瞄著鞋尖。秦冶想，都做過半年多新人了，怎麼還不好意思見人！他還是看她，看她那默默含羞的樣子，覺得有趣。於是又回頭去看張福官是不是還用目光侵犯這個新媳婦，張福官卻已走開了。
胡須伯終於來了。來了就坐到八仙桌旁邊，接過人家遞給他的水煙筒，裝一筒煙，吹燃紙媒，長長吸一口，把一筒煙燒透了，那煙從喉嚨吸到肚子裡去，直抵丹田，在那裡轉了一圈，纔回頭往上走，由鼻孔逃出，隻剩一縷輕煙了。吹去煙屎再裝煙，趁這空檔，他和張福官、秦奶奶等幾位有身份的人點頭打招呼，聲音沙啞地說：“今晚遲了，害各位等。”說罷再吸一筒煙， “今晚講什麼呢？”又和聽眾中幾位熱心分子點頭招呼，“講《邱麗玉》好麼？”有個熱心分子就說：“胡須伯講的不輸評話先生，講什麼書都好聽。” 前回講古田縣臨水奶陳靖姑祈雨和長坑鬼鬥法，連講兩夜。這回講邱麗玉，故事不很長，兩點鐘結局。這邱麗玉是青春年少的黃花閨女，如花似玉，聰明伶俐，不幸染得麻風病，眼看著不治之癥就要毀了她一生。爺娘愁得心碎，沒有辦法中想出一計：設下圈套，招婿成親，據說麻風女結了婚，可以“過癩”給夫婿，自己痊愈。新婚之夜，邱麗玉不忍加害夫婿，思無良策，痛不欲生，橫下心尋短見，去閣樓舀酒壇裡的酒喝，拼著麻風毒發身亡。哪想到好人自有好報，這一壇酒恰好被一條毒蛇吸飲過，成了毒蛇酒，邱麗玉喝了這酒，以毒攻毒，病竟然好了。悲盡生喜，否極泰來。這段邱麗玉故事賺了在座聽眾的眼淚和嘆息，給了他們滿足和希望，在這黯淡的日子裡看到世道人心的一線光明。
秦冶感動極了。回家喫了一碗熱燙的甜糯米粥，睡到暖暖的被窩裡，又來咀嚼邱麗玉的命運。這個邱麗玉心真好，遇上這樣的女子真值得愛。她到底生得什麼樣子？像李家新媳婦麼？李家新媳婦人是俊的，心應該也會是好的。不過，她結婚為什麼要坐花轎拜堂呢？街上照相館櫥窗裡擺的新式結婚照片，新娘都是披著白色輕紗禮服，手裡捧一束花，她沒看見麼？她頭腦太舊了，這不好。邱麗玉也應該有新頭腦纔是。邱麗玉的爹不好，會想出損人利己的壞計謀，太不應該了。他是不是就像張福官那個樣子，叫人討厭。邱麗玉不可以有這樣的爹，這樣的爹也不配有邱麗玉這樣的女兒。得出了這個結論，秦冶纔合上眼做起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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