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讀庫(1406)

按道理，我們的關繫是很親的，他是我小叔的孩子。在我五歲之前，因為父母工作的關繫，我斷斷續續在鄉下待了好幾年，小叔那時有十多歲，常領著我山前村後地玩。上學之後我隨父母到了另一個城市，小學期間的假期，也常常回老家看望爺爺奶奶，和家裡人都很親熱。隻是再後來的二十多年，畢業、工作，南北隔離，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姑姑小叔也都早早成家生子，聯繫就很少了，偶爾回趟老家，親戚多，每家坐一會兒，不過夜就走了。短暫的見面寒暄，每家的具體情況、究竟過得如何，是不大明了的。但陌生歸陌生，血緣這種東西是不怕時間打磨的，它有持久的吸引力。
這次，素無來往的小叔從父親那裡要到我的電話，說小兒子小西在深圳，托我找到他，說服他趕緊回家。聽了小叔的大概敘說，我也不由得擔心起來，答應他無論如何一定辦妥此事，勸他別太著急。據說小西兩年前出來打工，先到惠州，之後到廣州，又回到陝西，在西安某電廠干過一段時間，2008年4月之後不辭而別，再次到了廣東。打工** 年，小西不斷給家裡寄錢，第二年就很少寄了，尤其第二次到廣東之後，還不斷跟家裡要錢，說自己得病了。小叔不知他是真病還是參加了傳銷，說有病讓他回去治，若是傳銷，要拖住他拉他出來。這些年，人們對傳銷的惡名和惡果深惡痛*，我當然也和小叔同樣擔心。我立即著手找人，結果並不如想像的那麼糟糕，憑著一個手機號，十分容易就聯繫上了，接電話的就是他本人。看來，即使參加了傳銷，他也沒有被限制人身自由。由於不明情況，我謊稱家裡寄來了錢物，讓他盡快來取。
他當時在關外，聽說有錢來，立刻就要過來。一個多小時之後，就有了我們那個下午的見面。
我解釋並不是有意騙他，說了家裡人的擔憂，問他得了什麼病，有沒有參加傳銷。他梗著脖子粗聲粗氣、結結巴巴地說，根本沒參加什麼傳銷，“就是病了，他們都不信”。一提到他的父母，也許是因為自己喫了些苦，又不被信任，覺得委屈，他的眼圈紅了，眼睛突然蒙上了一層霧，又因為倔強，他強忍住了，那一層霧終於沒化成眼淚。說到他的病，他把胳膊伸過來，我仔細一看，有許多指甲大小的青灰色斑點，他說除了脖子和臉，全身都有。我問他為什麼不回家治病，他斬釘截鐵地說：“不想回！”問他為什麼不想回，他不耐煩地拋了一句什麼。從站臺到小喫店，他沒說過幾句話，但“媽的”“媽的”不離口。這句粗話，他講得極不自然，不僅不能顯示自己的強大，反而顯得可笑。我提醒他好好說話，結果他漲紅著臉態度惡劣地咕嚕了一句。我呵斥說，如果再這麼沒禮貌，那可不行！也許是因為失了臉面，他的臉又刷地一下紅了，不知是怒是羞，眼裡又起了一層霧。長期營養不良，心情不好，即使是男孩子，也會變得脆弱愛哭，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對他說，要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不要動不動就紅眼圈，不像個男子漢。他臉*紅了，剛纔那股子別扭勁收斂了些，下意識直直腰，舒口氣，又陷入沮喪。
他在龍崗某電子廠找到了一份工作，是來深後的第二份工，上夜班。他說上夜班白天看病方便。餃子端上來，他三兩下就下了肚。他答應先看病，回頭就辭掉工作，當晚也不回廠了。到家後，我拿了愛人老齊的衣服來讓他換。他洗了澡穿上，褲腰是折了兩折之後用皮帶扎上的。他瘦得皮包骨頭，背上滿是色斑。我腦中立刻浮現一個印像，北方，夏天，干燥的地面上，大暴雨降臨，打前鋒的大顆雨點砸到地面的一剎那，浮土迅速吸收了雨水，隻留下一個青灰色的水印。他身上的斑點，就像地面上的水印，一點一點，連成一片。
喫了晚飯，我給小西鋪床，他對睡客廳地板毫無意見，其實，鋪了竹炭防潮墊，又鋪了兩層軟毯，對一般小伙子沒有問題，但對他，我擔心會硌著骨頭。他說不怕，在廠裡還睡光板床哩！一條毯子既當床單又當被單。蚊帳撐開之後，他躺進去試一下，伸伸胳膊腿，長長出了一口氣，代替那種焦慮不安的神色，臉上松動出一種想要休息的表情，但很快，他就坐起來出了蚊帳，坐到一旁沙發上。他很不自然，有些手足無措，過了一會兒，問：你說我的病能不能治好？我問醫生怎麼說，他都進行過什麼檢查，喫過什麼藥。他偏了偏脖子，說話又吭吭哧哧的了。
小西說，他的病“八成是中了毒了”。然而，中了什麼毒，是不是和工作有關，他也說不清，也沒有證據。P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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