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我們都是不愛說話的孩子/最悅讀

須臾不朽文梁學明男人努力直起微曲的蒼老背脊，遠處光線投射過來，無瑕的四壁上面立刻呈現小塊陰影。
你從陰影裡不緩不急地走出來，發現他背脊彎曲的弧度妥帖自然，低矮恰當，剛好高出你半個頭，安全穩當地支撐起頭頂寬闊變幻的天空。你想起生命之初，孕育在母體子宮中時，周圍羊水蕩漾，男人側耳貼上女人微隆的腹部，笑意盎然地說：寶寶別胡鬧。語調平緩低沉，生怕驚擾你甜美的睡夢。那是父親的聲音。
父親鼻梁不高，肩背很寬，結婚照上，站在母親身旁的他真的很年輕很英俊呢。
“立正，腰板挺直，抬頭，叫——爸爸——爸爸一” 聽起來有板有眼的語氣頓挫**承襲了軍人祖父慣常的下達口令似的說話方式。
剛剛學會下床活動的嬰兒伸手觸摸男人的下巴，小手被胡茬刺疼，輕喚一聲，他佯裝嚴肅的氣場一下子被瓦解殆盡，隻有耐著性子逗你教你，變換不同的姿勢抱你，捕捉你嘴裡吐出的並不清晰的詞組發音，衝你笑得像童話裡笨笨的國王，憨態可掬。
“不哭，別鬧，爸爸買糖給你喫。” 嬰兒學步摔倒在地的時候，嬰兒的頭不小心重重撞上門檻的時候，嬰兒半夜夢醒從床上滾下地的時候，嬰兒無數次尿濕褲子的時候，嬰兒喝水嗆著的時候，糖、糖、糖，他似乎總想不出*高明的招式哄你。
被繽紛褶皺的彩紙包裹的糖被你一顆接一顆地喫進肚子，他自然不喫，獃獃看著你手裡把玩的塑料薄膜折射出的彩光不發一語，憶起自己收集糖紙的童年 ——皺巴巴的彩色玻璃紙，用冷水浸泡平整，一張張鋪平貼上窗戶，不多久就要揭下來，若被大人發現可是要被沒收的。至於後來它們流落到了哪裡，連史學家也難以考證。
嬰兒長大之後，知道世界上還存在會召喚糖果雨的哆啦A夢，圓鼓鼓的身材和父親的啤酒肚很像；嬰兒長大之後，知道世界上還有蟲牙這回事，再不敢任性胡鬧，要是父親再買糖回來哄你，可不完蛋了。
“啊！”父親總能把握好恰如其分的力道，把騎在他脖子上任意妄為的不再是嬰兒的你扔上床。
“我看，還是別上幼兒園了，免得他過早厭學。”某個晴日午後，你聽到他和母親商量，鼻子有些酸，幼兒園是什麼地方呢？男孩子總希望和同齡孩子打打鬧鬧卻不由忽視了早期教育的無聊，後來在母親單位的托兒所待了半天，纔*終感激他的明智果決延長了你自由的童年。
破舊老款的單車晃晃蕩蕩，部分鐵皮鏽蝕嚴重，他敲敲打打用掉周日閑暇的下午來修理。他委實不是心細周到的男子，不斷使喚你：鉗子、鐵錘、軸承、橡皮胎、腳踏板、打氣筒……諸如此類。你心煩意亂，兩個房間來回穿梭，*後依舊沒能找到他需要的零件、工具，看著他焦急煩悶甚至微怒的模樣，心中載滿委屈。
黃昏將近，修車完成。他說**一起去看望祖母，你迅速跳上單車，非常雀躍。
耳邊輪軸咯吱咯吱的雜亂聲響一直未斷，拐彎時車子微微晃蕩，你伸開雙臂緊緊抱住他沉實有力的腰，感到***的安慰與歸屬。從城西繞到城東，輕風拂面天色漸變，落日不知不覺燒紅了大半邊天，晚霞奇異艷麗的色澤悄然降落上父親神情專注的雙頰，落進兒子干淨純真的酒窩，前坐後座的兩人和諧美好得如同一幅足以永垂不朽的油畫。
天黑之前，目的地到達。奶奶上前開門，慈祥面善的老人拍拍你的頭：來了啊，在家乖嗎？沒有惹爸爸媽媽生氣吧？想起整個下午的忍耐順從，嘴裡早塞滿零食的你篤定認真地回答：嗯！聲音很大，巴不得讓整棟樓都聽到，剛進門的他接過話茬：他在家可聽話了，還幫我修單車呢。
你聽完後傻笑。呵，父親的表揚，多難得。
清明初曉，父親帶你回鄉掃墓。
經過長途顛簸輾轉，終於抵達遠離城市的故鄉。藍天白雲，褐色烏群張開翅翼像滑翔機一樣低低飛過，緩慢得連水裡的倒影也是清淺的褐色。麥芽撥節，等到豐收的日子，它們就會像詩人描述的那樣：我因為我的成熟／低下了高貴的頭。老牛耕犁，炊煙徐徐，公雞打鳴的聲音如同悠長高雅的詠嘆調，阡陌相通的小徑兩旁芳草萋萋，各家婦女開始持續整天的勞作，搓衣板上泛著肥皂泡沫，交談之中流動著久違的鄉音。
祖父墓前，他突然毫無征兆地說：總有**。我也會離開你。
你立刻打斷他，越長大越孤單的道理你懂，但依舊止不住地想哭。
喂養了兩年的花鳥，由於某日清晨，母親喂食過後忘記鎖籠門。飛了。
父親低頭，語氣裡絲毫聽不出嘆息的意味：這樣也好。家裡不那麼聒噪。語調坦然。安慰遺憾自責的母親；公事出差，盤桓陡峭的盤山公路上遭遇突如其來的車禍，後車窗被撞得粉碎。父親推開車門，朝後面的出租車司機說：沒事吧，兄弟？幸虧我坐在前面；雙休日，早晨被接連不斷的手機鈴聲吵醒，原來是同事搬家。急需免費勞力。
父親傍晚忙完回家，收斂起疲態倦容，如常問道：想喫什麼？我去做；家族紛爭，祖母安詳和樂的晚年岌岌可危，弟妹兩方，無論職責誰都不合適。父親頂著重重壓力，獨自承受：我是大兒子，該多擔待點兒。
嫁給這樣的男子，母親真是幸運。
你懂事了，暗暗埋怨他。
幼年的你太乖，幾乎不怎麼出門，你恨他和他的單車那般輕易地帶走你無憂無慮的童年。
彼時，盛綻在3月瀲灩春陽裡的芳華已歸晚。穿行於記憶低窄綿延的長巷，你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盡管有著少年頎長的身姿日漸成熟的面孔，骨子裡仍舊倔犟偏執地停留在原地，手中緊握自他掌心傳來的融融暖意，那溫暖的帶著些許咸濕汗漬的大手於你如此熟稔親切，一如他波瀾不驚的慈愛目光，會長久伴隨你成長。
你慢慢地不再需要他的單車，卻始終沒有長出一對強壯矯健的翅膀，脫離他的庇護。
你記得少年時代你要求學法語，因為繳費差池，他為你請假提前下班，擠擁堵的公車過來。
仲夏7月，他在教室外面悶熱狹長的過道裡足足等了你兩節課，整整九十分鐘。
香樟樹葉的掩映間蟬鳴不斷，你走神時*愛側耳傾聽，順便遙想將來富貴榮華、衣錦還鄉的歸期；黑色電線上逗留的麻雀唧唧喳喳，你做不出試卷時*愛投去艷羨甚至妒忌的目光，轉而難耐其無休吵鬧；書頁課文之外的空白上，你*愛手執實用舒適的黑色簽字筆，近乎苛刻地將筆記抄得**；隻有一側裝配扶手的椅子上，先前上課的學生信手塗寫上愛戀對像是明星或者常人的名字，你低頭翻書時看到，避開周遭的目光偷偷揣測背後的故事；法語老師靠小舌顫動而發出的輔音r，氣流從小舌和舌後部之間的狹窄空隙通過，同時產生摩擦，聲帶振動帶起悅耳的發音，你* 愛跟著模仿，即使壓根得不到要領學不來神髓。
那麼那麼愛，全因為他的到來而失去意義，你隻想早點下課，因為他在等你。
那麼那麼愛，你那麼那麼愛他。
前方黑板上漂亮流暢的法文有增無減，你幾乎聽不進去老師正在教授的全新知識點，百感交集地想著他，想著與你僅一牆之隔的父親。一堵牆，兩側巴洛克式的壁燈盈盈傾瀉出一片暖色，金碧輝煌的燦爛牆紙彰顯著華麗復古**特色的法蘭西裝飾風格，此刻卻硬生生將你和他劃分在彼此不相見的時空兩地。凡爾賽開出玫瑰，他在你心田種了一枝百合。他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迂回婉轉的平實言語、真摯坦誠的待人方法，隨歲月積累漸漸形成一種謙和平順的處世原則，並無時無刻不在潛移默化地影響你教育你，成為同樣的人。
現在你忽然想像母親年輕時做過的那樣，摟緊他的脖子狠狠親上一口，輕聲說： Jet’aime（法語：我愛你）。
脫口瞬間，須臾不朽。
小編手記一個兒子寫父親，能夠用如此細膩深情的文字，也真真是不多見。
很多時候，兒子多是同母親*親近些的，而父子之間似乎*多是吹胡子瞪眼、沉默冷戰。看了這篇文字，我們真的該掩卷而思，回想一下父親給予我們的細枝蔓節，或許我們會陡然發現，那默然無聲卻細膩寬厚的父愛，真的如涓涓的溪水早已經流淌在我們的血脈裡，深入骨髓地影響著我們的為人、處世。
P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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