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他鄉筆記(祝勇作品)(精)

　雨總是在我睡得沉穩時如期而至。不論睡在什麼樣的客棧，每天早上用不著拉開窗簾，我都能聞到雨的氣味、雨不急不緩，像一個總是把簡單的故事拉得很長的老人、淋不透衣服裳，卻又必須撐傘，雨使旅行變得疲憊和憂傷。
“這雨好像下了一百年了。”我聽見一位作家的嘆息，他在小說裡操著古怪的南方口音。
襪子全都濕了，晾在屋內的繩子上，沒有干。鞋子也濕，在腳板下墊上一層干報紙，腳纔敢往冰涼的鞋子裡放。
田野空曠，美麗得令我畏懼。有零星的人家，因為被稻田隔著，無法過去問路。庭院的門開著，看不見人影，像一個無人的村莊。我們打著傘，背著幾十斤的攝影器材朝楓樹橋村走，腳上的鞋子仿佛在水流裡遊泳的魚。後來我們看見一棟老屋，木牆和檐瓦被雨水浸泡得發黑，一位老人蹲在廊下寡淡地吸咽，屋裡有一個櫃臺，櫃臺裡有花花綠綠的香煙，還有綠綠花花的方便面。竟然是一家小賣店。
老李告訴老板娘，在鍋裡下方便面的時候，每人加兩個雞蛋。我聽到老板娘在廚房裡回答，沒有雞蛋，隻有鴨蛋。老李說，鴨蛋也行，我還隱約聽見自己的胃發出不體面的響聲。
我問廊下的老人:“這是楓樹橋村嗎，” “嗯。” “三透九門堂是不是在這裡?” “嗯。” “聽說三透九門堂是好幾百間屋子連在一起，彼此交叉錯落，每透之間都用馬失牆隔。不論你走進哪一家，就可沿著廊檐轉悠到其他任何一間屋。隻要上了一間屋的樓梯，沿二樓就可在所有房子的任意一間屋中下樓，俗稱，轉遍三透九門堂，隻有兩步半不在檐下走。” 老人抬眼看了看我:“嗯。” 我指著雨幕中的周氏祠堂問:‘村子裡都姓周嗎?” “嗯” “您也姓周嗎?” “嗯。” “現在還有家譜嗎” 北京站北京站的確切地址是北京市東城區毛家灣胡同甲十三號，但是沒有人在意這個地址。地址是使人停下來的地方，這一點可以從“址”裡面藏有一個“止”字得到確認。但北京站不能使人停下來，人們總是盡可能迅速地通過它以到達某一個地址，而車站本身的地址反而遭到忽略。
**次走出北京站的人會對眼前的一切感到迷茫，盡管他手中可能握有一個確切的地址。突如其來的街道、樓房、廣告、汽車、行人、乞丐、騙子，會一下子弄亂他的頭腦，把他手中的那個有著**刻度的地址篡改得模糊不清、不知所雲。
隻有車站本身是明確的，像水流中一座可以依靠的孤島。
但是火車站不允許長久停留，盡管沒有法律對此作出規定，但這已成為常識的一部分。除非乞丐，或者準備在這裡換乘已經晚點的列車，沒有人願意在這裡耽擱時間。
所以火車站隻能作為故事的開始，它隻能尋找另外的空間延續。
火車站於是成為許多故事千篇一律的開始。這裡既是空間的開始，也是時間的開始——車站裡永遠開啟的大門，和車站頂上永不停止的自鳴鐘就是對它的注解。車站是一個人通往一座城市的公共接口，它連接著許多相互交織的路線、捉摸不定的事件和隨時變換的機遇。對此，人們手中的地址沒有做出*多的交待，因而有人對此**沒有預感，他們以為所有的事情都是事先約定的，像火車時刻表一樣準確無誤，所以，老謀深算的街道和喜怒無常的命運經常讓他們感到不知所措。
真正的故事有時就藏在火車時刻表裡。那些密密麻麻的枯燥數據相互拼接和勾聯，如同暗碼一般，以隱晦的方式預示著即將發生的事件。我相信一個人從一個時間或者從另一個時間走出車站，他的命運會有所不同。時刻表裡隱藏著許多無比復雜的命運公式，一個數據的變換勢必導致一連串的連鎖反應，也就是說，有許多種彼此不同的命簽在火車站迎候著人們，等待人們抽取。
我是在十八年前一個星光黯淡的凌晨走出北京站，黑夜隱去了我接近北京的過程，使這座城市像電影一樣在黑暗中突然閃現。幾乎所有的道路都通向車站，城市的神奇反襯出我的孤獨和無助。這種感覺隻有在那**有過。很多年後，當我成為這裡的常客，有時甚至不帶任何行李，而隻帶一張報紙登上火車，我還在努力回憶著那個凌晨的感受。這座車站是1959年建成的十大建築之一，據說不僅是民族風格與現代技術的**結合，而且創造了現代火車站建設的速度奇跡，但這一切對於當時的我毫無意義，我甚至沒有去認真打量一下這座建築。我從那個凌晨急匆匆地走向**。
我想，我必須從那樣一個凌晨出發，在經過一繫列事件之後，纔能成為**的我，如果我出現在1968年12月20日下午4 點零8分的北京站，我就可能成為另外一個人，比如：郭路生。
在火車站我們通常隻記得一個簡單的地址，那是我們即將抵達和暫時安身的地方，湍急的人流中，它讓我們踏實，仿佛一個事實寫好的結局，拒*著塗抹。除了那個地址，我們什麼都不在意，包括火車站的地址、樣貌，以及身邊交替出現的臉。這些人可能在未來的某一時刻相遇，彼此發生影響，但他們不可能知道他們曾在同一時空裡在火車站出現過，這是他們記憶裡的盲點、命運中的秘密。站前廣場每天都公開發表這樣的秘密。
原載《中華讀書報》2004年10月13日 P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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