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敲門/馮積岐作品集

那一年，他不是五歲，就是六歲，他畢竟還小，記不清他的腿是怎麼殘了的。記憶中的一些片斷如同輕煙一般，他剛抓了一把，手一松，又沒有了；一些片斷則像石頭一樣壓在他的心口，使他喘不過氣來，也就無法理清它。他隻記得那輛顏色黯淡、模樣笨拙的木轱轆大車，大車的車輞上鉚著一顆又一顆鐵釘，鉚釘的蓋圓圓的，緊緊地摳住車輪子。鑲在車輪子上的長方形的“鐵瓦”被土路磨得閃閃發亮，邊緣上起了毛。他好奇地用手在“鐵瓦” 上觸摸，手底下的感覺冰涼而圓滑。在此之前，他好多次地觸摸過不該觸摸的東西。街道上來了一個接鏵的(用鐵水重新鑄一個壞了的鏵尖)，鏵尖被接好之後，放在一旁冷卻，那灰藍色的鐵鏵雖然不冒熱氣了，熱度還沒散盡，他伸手去摸鏵尖，剛一挨上樺尖就疼得跳起來了，手指頭上燙一個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鄰居家的狗臥在院門前，張著嘴喘氣，他將手伸進狗嘴裡去摸舌頭，差一點被狗咬掉手指頭。好奇心促使他去探究目擊到的任何事物。
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就罵他是個“愣□”。好像是在一個灰蒙蒙的傍晚。天氣不是很晴朗，霧靄從樹梢上漫下來將村莊輕輕地包裹住了，糅進目光裡的土牆、土堆、屋檐、街道和搖著尾巴正在回家的豬狗都面目不清，一副稀裡糊塗的模樣。吆車的卸了*後一車糞土將空車吆到糞場上正在卸車，吆車的一隻手把握住車轅，一隻手勒住套繩，吆喝著叫三頭牛向倒掃。他是怎麼倒在糞場上的，他是怎麼把一條腿塞到車輪子底下的，吆車的隻顧掃牛，一點兒也不知道。斷了，從腳踝那兒斷了。幸虧是空車，幸虧他的表舅舅是縣醫院裡的外科醫生，他纔保住了那隻腳。
他在炕上躺了半個鼕天。他的眼睛睜得跟牛卵子一樣大，盲目地凝視著被煙熏得發黑的屋頂。亮光咬住了發黃的窗戶紙，又從窗戶紙上悄然消逝了，房間裡寂然無聲，煤油燈的燈芯子發冷似的一伸一縮；風將粗布門簾鼓起來，大踏步地走進房間，在房間裡旁若無人地徘徊。他能感覺到窗戶外面的世界是一團漆黑，他能聞到鼕天裡寒氣逼人的氣息。
他動了動，吶喊著：我要尿尿!母親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進來，扶著他下了炕，走到尿盆跟前。他一邊撒尿，一邊注視著土牆上巨大的影子，那是他自己的。他似乎**次發覺，人的影子太虛了，不像人本身。人和自己的影子大不一樣。
躺在炕上的日子一成不變，總是一個面孔，半個月過後，他就焦灼難耐了。
他踮著一隻腳自個兒下了炕，他腳尖著地，雙手拄著木棍，在地上跳著走。因為全身的重量全用在了那根木棍上，用在了那條沒有受傷的腿上，母親尚看不出他那條腿有什麼後遺癥。母親原以為，他痊愈之後，會像原先一樣走路的。可是，當他走出房間，到雪地裡去玩的時候，母親發覺，他瘸了。母親哭了，抱住他痛哭不止。母親去縣醫院裡找他的表舅舅，母親以為是表舅舅的刀下之錯。還沒等母親說完，表舅舅躁了，他說，要不是我操刀，你兒子恐怕隻剩下半截子腿了。母親當然明白，表舅舅不會加害於外甥的。
可是，她很難接受這個事實。他是丁家的長子，一家人對他寄托著很大的希望。然而，他未諳世事就殘疾了。母親看見他一瘸一瘸的樣子，叫了兩聲石頭，就眼淚長流。養了一個殘疾兒子，當村干部的父親聽到有人在背地裡嚼舌頭，他咽不下去言語中詛咒的苦味，回到家，大喝一聲石頭，將兒子叫到跟前訓斥。在他看來，這全是兒子自己惹的禍。
他說了八句之後問兒子記下了沒有，兒子卻說，沒有，一句也沒有。他從房門後取來一根鞭子在兒子身上抽，鞭子一起一落，兒子一動不動，毫不畏縮，眼睛看著遠方，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好像在注視著父親向另外一個人施暴。這個叫做石頭的兒子難道變成了一塊石頭，比石頭還硬?鞭打石頭對父親來說毫無意義，他丟下了鞭子，用目光盯住兒子，兒子的眼神裡沒有絲毫退卻或者認錯的意思，可是，父親又不能就此而收回目光，他硬撐著用目光和兒子對峙。兒子的目光比他的目光還強硬，兒子冷冰冰地說，你打了我五百下，我記著哩。兒子還不會記數，兒子可能認為五百是*多的數字。他一聽，反而笑了，他說，你不聽話，就要打!今晌午不給你喫飯。父親不過是一句氣話，那天晌午飯，丁石頭果然沒有喫，母親將飯碗給他塞進手裡，勸他喫，他不，他放下飯碗，一瘸一瘸地走出了院門。他走到麥地裡去撥野菜喫。其實，他不認識荠菜，連“羊蹄甲”之類的野草也喫…… P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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