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誰在暗夜裡說冷

現在，瞎子從我的窗前走過去了，我發現，2005 年的瞎子和1972年的瞎子並沒有什麼不同，也是一雙界線不清的眼睛，仿佛看不見什麼，卻又能洞察一切。用一根細長的竹棒探路，左手一塊梯形的鐵塊，用線穿了，掛在食指上，垂直在掌心。
右手一條鐵棒，大約是兩個指頭那麼長，用拇指和食指夾緊了，然後敲響，丁零零當。丁零零當。節奏柔軟，聽不出憂傷，尾音被處理成一串鈴聲，走出一段路，丁當之聲落在身後。
很多年以後，母親躺在床上，這個一生都在破解 “暗示” 之謎的女人，和瞎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她離開這個世界以前，嘴裡還不停地嘮叨往事，回想起1972年，她總要想起瞎子先生。
母親說，先生說你的出生是一個暗示。艾艾，你讀過書，暗示是什麼意思。我從書櫃翻出1980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新華詞典，很輕易翻到第9頁，“暗示”：用間接、含蓄的方式把意思表達出來。我坐在母親床前讀給她聽，母親聽了，像是沒聽到，然後，她說，你的出生暗示什麼呢。
我長到七歲時，已有了五個姐妹。那是一個鼕天，像所有的鼕天一樣，我們都穿上了棉襖，我們圍坐在窄小的堂前談論這個鼕天裡乏味的話題。我們的父母總是那麼忙，特別是我的父親，我幾乎都要忘了他長什麼樣，他有一段時間沒在家了。
據母親說，我出生的時候，父親不在她身邊，這個一生都想要個兒子傳遞香火的男人，一反常態，毫不關心母親能給他生下什麼，我曾想過，就算母親生下一頭活蹦亂跳的小豬崽，她受到的待遇也不過是幾個反手巴掌。父親這幾年來總是一次一次放下農活，跑到很遠的地方，和很多人，他的夢想是我們雙溪村*偉大的，就是乘著火車北上，去見偉大的**。
但事情總是那樣的出人意料，父親的幾次行動都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被打亂了，這讓他很是憎恨周圍的人和事。母親總是念念不忘她的難產，說，要是沒有姑姑，艾艾，就沒有你了。那天，你父親去串聯了。母親滿懷憂患地說。
這個鼕天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我們聽到了丁丁 **的聲音。一定是那個挑擔郎，那是多麼叫人向往的美好的音樂啊，我們幾個女孩嘩啦一下就衝了出去，我甚至不小心把火熄帶翻了，一腳踩在炭火上面出了門。我們都想像得出義烏糖的甜，舌頭在嘴唇舔過三四圈，還是甜著。整個夏天，我們都能看到那個東陽來的換糖佬，“雞毛鴨毛——換糖喫”，他的模糊不清的吆喝，他的旱煙*，成了每個星夜來臨*豪華的談資。
我們剛剛衝出去，就看見母親回來了，母親總是那樣瘦小，手裡抱著她不久前生下的女兒，母親說，看什麼看什麼，都回家烘火熄去。然後，我們聽到曄啦一聲，一個身影從我家門前的小橋上落到水裡。母親說句作孽，把手裡的女兒交給大姐下了溪。我看見母親攙上來一個年輕的男子，但是因為剛從水裡撈上來，有點狼狽，嘴唇發青，牙齒上下打顫，他的一雙手出奇地白，我想起，我家田裡剛出污泥的蓮藕。
這是個真正的瞎子，母親說。對於這件事，母親一直引以為豪，覺得自己的判斷準確到位。她還舉了幾個例子，她說，村裡來過好幾個瞎子，有的瞎子不走大路，專揀田埂，說是怕踫上人群，那些人戴著紅袖章，總喜歡把瞎子的探路棒搶了去，在手裡傳來傳去，以試探是不是真瞎，母親總是深切同情那些瞎子，說那樣的場景是*折磨人的，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母親說，去年夏天來的那個瞎子幾乎是有武功的，因為在這之前剛剛有一場洪水，把隻有三根毛竹拼起來的橋衝走了兩根，村裡還來不及把橋修好，那個瞎子走在一根毛竹上居然不晃悠，大家在驚嘆之餘便覺得那樣的瞎子就算走橋技術過硬，畢竟缺乏職業道德，雙溪村村民個個都表現出了不屑。
這個年輕的瞎子在顫抖之餘還不忘把鐵塊敲響，丁零零當，丁零零當。母親把瞎子攙扶到家，我家的堂前是那樣的狹小。
火盆已放到中間，母親又把火撥拉旺了，家裡迅速暖和起來。
我們圍在瞎子身邊，雖然瞎子並不能給我們帶來義烏糖，但在這個漫長的鼕天，畢竟是外面來的新面孔，我們覺得好奇，大家左一聲“瞎子先生”，右一聲“瞎子先生”，即刻被母親制止了。
母親顯然不能容忍我們這麼稱呼，要喊“先生”，母親說。先生坐在火盆旁邊，我想知道，這塊鐵是冷的還是熱的，我的手踫到先生的手，那是一雙涼到骨子的手，叫人心生寒意，多年以後我仍然想起那種寒冷，我疑心那是因為先生的手握了太久的鐵塊，已經失去了人的體溫。就在一瞬間，我的手被迅速抓住，寒冷遍布我周身，先生摸索著我的雙手，他的十個手指靈巧地跳過我的指尖，指關節，掌心，他的手指在我掌心比劃一下。
又把我的手翻過來，他甚至還把我的右手手背往他臉上貼了一貼，母親緊張起來，說，先生，什麼事，有什麼事了嗎？ P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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