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認識東方

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我們終於走過了大榕樹。這榕樹像阿特拉斯似的穩穩地站在那兒，挺著彎彎扭扭的主干，還有肩膀和雙膝，仿佛正扛著天宇的重擔。樹腳下有個小小的化紙爐，人們把凡是有黑色字跡的紙片都投進去焚化，似乎在給原始的樹神敬獻上一份祭文。我們轉了個彎，換了方向，經過一條曲折小路——自從出發之後我們的腳步就一直隨著這條路徑——我們走進了滿目荒榛的墓地。這時正是黃昏時分，金星，像一位默默祈禱的聖者，凝望著下方，太陽已漸漸沉人深邃的、半透明的水波。
日頭昏黃，在它蒼白色的光線下面，我們矚視原野，整個墓地都蒙著一層像虎皮似的黃色雜毛，從下到上，我們的路徑穿過這片丘陵地。澗谷的對面，峰巒重疊，縱目所及，坑坑窪窪，兔子窩似的，全是墳墓。
在中國，人們把死看得與生同樣重要。人死後就成了一件大家敬而遠之的東西，會作惡的神祇——陰森森的，叫人害怕。生者和死者之間的聯繫並未松散，禮儀如昔，並將永遠繼續下去。人們不時地要到祖先的墓園裡去祭祀，燒香，放**，供上米飯肴肉，用紙品的形式呈上名片，並用石頭壓好。死者的遺體被放在厚實的棺柩裡，停在屋裡很長時間，然後人們把它抬到露天裡，或是權厝入壙，一直要到陰陽先生為他找到一塊風水寶地，人們這纔為他精心營建冥宅，以免死者靈魂不安，漂泊無依。人們往往在山腰那結實而從未開墾過的土地上為死者挖掘墳墓，而活著的人呢，反倒大群大群地給擠在澗谷下面，生活在低凹多沼澤的平原，而墓塚總是處在寬敞的地方，向陽佳境，極為開朗。
墳墓建在丘陵地上，其形若饅頭，圍繞死者砌上一圈半圓形石塊，如大括號。死者仰臥其中仿佛人睡，墳墓中間部分隆起如塊狀：就是這樣，泥土將死者擁人懷抱，與之俱化。墓前置有石板，上面鐫刻著死者的稱謂和名字，因為中國人認為別的靈魂，會偶一停留，念出死者的名字。石板的形狀就像石頭祭壇後部的條案，上面放著成對的諸色供品。死者家族的親人們，每逢節令或忌日，就齊集在墳墓的石級和欄杆正面，向祖先表示敬意：這原始的像形文字記載著遺囑。面前的半圓形建築物就反映出這種祈求和願望。
整個這片屹立在泥沼上的土地布滿了又闊又矮的墳茔，宛如許多已經堵塞的井口。墳墓有大有小，有的簡陋有的復雜，有新建的，也有些看上去跟旁邊的山岩一樣古老。大多都建在山頂，仿佛就在山脖子的褶皺中間：這塊墓園的院場大得簡直可容千人下跪膜拜。
我就住在這個墓園地區，於是，我從另一條小路，又返回到小山頂上我的房屋。
城區在下面，在寬廣的、渾黃的閩江對岸。閩江，那深沉的急湍，在萬壽橋的橋墩之間，洶湧地流過。白天，可見山野蜿蜒，環繞城邑，就好像我在上面說過的墓園井欄一樣(飛翔的鴿群和一座寺院中的寶塔使人感到空間的無限)；奇形怪狀的屋脊，綠樹披拂的兩座小山聳立在無數屋宇之間；江上，一簇簇凌亂的木排和尾閭藻飾得宛如繪畫的帆船，順流淌去。現在天色已晚：在我腳下，一點燈光衝破了夜晚和濃霧，我走過那條熟路，鑽進丁蒼郁的松樹濃蔭。我到達我的住所，這三倍大的大墓，因為青苔和年代久遠，早已變得黝黑，好像古代的鎧甲，斜斜地俯瞰著底下那堵充滿疑忌的護牆。
我到這裡來是為了諦聽。
中國的城市沒有工廠和車輛：這裡，每至傍晚，在各種叫賣的市聲寂靜下來之後，惟一可以聽見的嘈雜聲就是人們說話的聲音。我諦聽的就是這個，因為一個人，當他不再去探求別人對他所說的話的意義的時候，就能*加精細地聽見這種語言了。這裡居住著近百萬人：我在一片嘈嘈切切中諦聽著人們談話。這是一種滔滔不*、進發作響的喧嘩，倏然而來的加強音時時把它們劃分開來，如裂楮帛。我有時想分辨音符和抑揚的音調，就像人們把手指按在正確部位上調諧一面鼓那樣。這城市是否每天會在不同的時辰裡發出異樣的嘈雜聲呢？我想實地考察一番。——這時正是晚間，人們正在互相談說著**裡的種種新聞。每個人好像都以為就他一個人在說話：談到打架、食物、家庭瑣事、職業、商業、政治等等趣聞。但是世代相傳的言語永不消失，當然也有無數個人所添加的東西。語言，如果一旦去掉了它所表示的意思，那麼所殘存的就隻剩下聲音載送的不可理解的成分了，如發音、語調、重音。既然在每個音之間彼此可以融合，那麼，是否意義也進一步可以互相連通呢？而這種共同語言的語法又是什麼呢？我這個死者的客人，久久地諦聽著遠方那片嘈雜聲，發自生命的喧嘩。
是該回去的時候了。我走上歸途，松林中高高挺立的樹干*增加了夜的陰影。這時候，已經開始看見螢火蟲，這草叢的家神了。好像在沉思中，心靈也迅疾地感受到這點爝火，這突如其來的跡像，你瞧，那微弱的亮光正在黑地裡時明時滅。P4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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