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下雪的早晨,我醒了,母親正在銅盆中洗手。做土司的父親在喝了酒後有了我,人們都叫我傻子。我也心甘情願地當個傻子。這幾天母親正充分享受著土司的權力。父親帶著哥哥到省城告我們的鄰居汪波土司。邊界上一個小頭人率領手下十多家人背叛了我們,投到汪波土司那邊去了。我從這個早晨開始記事,這年我十三歲。我對趴在床頭上的侍女說:“卓瑪,我要你。”卓瑪便光光地滑到我被子裡來了。
我父親麥其土司從漢地回來了,並請到了省府大員,我們用大禮迎接,在十裡外扎下了迎客的帳篷。我們家裡養著兩批僧人,一批在官寨的經常裡,一批在附近的寺廟裡,他們為省府的到來忙碌著。省府大員是個瘦削的人,我們叫他黃特派員。黃特派員用正規的方式為麥其土司訓練了一支軍隊。黃特派員請汪波土司來開個會,汪波土司卻給黃特派員送來一雙靴子,這是叫他滾蛋的意思。特派員被激怒了,戰火很快就燒到汪波土司的地盤上。汪波土司用的是土*,老是發不出**,我們用的快*。僅僅一頓飯工夫,叛變的寨子就收復了。汪波很快就被打敗了,他把叛變頭人的腦袋給割了下來。
還把一塊兩倍於原來叛變的寨子的地盤獻上作為賠償。我的同父異母哥哥成了戰鬥中的英雄。勝利的夜晚,父親十分悲哀,他感覺自己老了。打完仗,黃特派員卻沒有走的意思,態度還傲慢,父親讓身為漢人的母親和他打交道。黃特派員果然願見麥其土司。他帶來一些灰色細小的種子,對父親說:“隻要你們種下這些東西,收成我們會用銀子來買。”這就是鴉片種子。下種了,**開花了,碩大的紅色花朵令麥其土司的領地燦爛而壯觀。一家人興高采烈地去遠足,我們對著美麗無比的**花飲酒。這天我們到了查查寨,查查寨的頭人率領一群人迎出寨門。麥其看上了查查頭人的老婆央宗。查查頭人面有難色。十多天後查查頭人的管家*了頭人,並且大叫:“查查謀反了!”跑進麥其官寨。土司頻頻地和自己心愛的人在**花叢中幽會,直到*後一枝花朵零落摧折。
他們快樂的聲音傳進官寨,母親氣得頭痛欲裂,她想把父親和央宗干掉。麥其家的家丁隊長奉命把查查頭人的官家多吉次仁殺了,麥其這纔放心地把央宗帶回官寨。母親帶上美麗的衣服迎接無可逃避的現實。那天夜半,官寨外響起淒厲的哭聲,是多吉次仁的老婆和兩個兒子。父親大聲發笑:“你們還是逃命去吧。要是三天後還在我的地界裡,就別怪我無情了。”小男孩稚氣的聲音傳來:“土司,我要記住你的樣子!”母子三人消失在黑暗中。正當土司在和央宗歡愛時,查查 那是個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聽見一群野畫眉在窗子外邊
聲聲叫喚。
母親正在銅盆中洗手,她把一雙白淨修長的手浸泡在溫暖的
牛奶裡,吁吁地喘著氣,好像使雙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
用手指叩叩銅盆邊沿,隨著一聲響亮,盆中的牛奶上蕩起細密的波
紋,鼓蕩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裡飛翔。然後,她叫了一聲桑吉卓瑪。侍女桑吉卓瑪應聲端著另一個銅盆走了進來。那盆牛奶給放
到地上。母親軟軟地叫道:“來呀,多多。”一條小狗從櫃子下面咿
咿唔唔地鑽出來,先在地下翻一個跟鬥,對著主子搖搖尾巴,這纔
把頭埋進了銅盆裡邊。盆裡的牛奶噎得它幾乎喘不過氣來。土司
太太很喜歡聽見這種自己少少一點愛,就把人淹得透不過氣來的
聲音。她聽著小狗喝奶時透不過氣來的聲音,在清水中洗手。一
邊洗,一邊吩咐侍女卓瑪,看看我——她的兒子醒了沒有。昨天,
我有點發燒,母親就睡在了我房裡。我說:“阿媽,我醒了。”
她走到床前,用濕濕的手摸摸我的額頭,說:“燒已經退了。”說完,她就丟開我去看她白淨卻有點掩不住蒼老的雙手。每
次梳洗完畢,她都這樣。現在,她梳洗完畢了,便一邊看著自己的
手一日日顯出蒼老的跡像,一邊等著侍女把水潑到樓下的聲音。
這種等待總有點提心弔膽的味道。水從高處的盆子裡傾瀉出去,
跌落在樓下石板地上,分崩離析的聲音會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痙攣
一下。水從四樓上傾倒下去,確實有點粉身碎骨的味道,有點驚心
動魄。但**,厚厚的積雪吸掉了那聲音。該到聲音響起時,母親的身子還是抖動了一下。我聽見侍女
卓瑪美麗的嘴巴在小聲嘀咕:又不是主子自己掉下去了。我問卓
瑪:“你說什麼?”
母親問我:“這小蹄子她說什麼?”我說:“她說肚子痛。” 母親問卓瑪:“真是肚子痛嗎?”我替她回答:“又不痛了。”母親打開一隻錫罐,一隻小手指伸進去,挖一點油脂,擦在手
背上,另一隻小手指又伸進去,也挖一點油脂擦在另一隻手背上。
屋子裡立即彌漫開一股辛辣的味道。這種護膚用品是用旱獺油和
豬胰子加上寺院獻上的神秘的印度香料混合而成。土司太太,也
就是我母親很會做表示厭惡的表情。她做了一個這樣的表情,說:
“這東西其實是很臭的。”桑吉卓瑪把一隻精致的匣子捧到她面前,裡面是土司太太左
手的玉石鐲子和右手的像牙鐲子。太太戴上鐲子,在手腕上轉了
一圈說:“我又瘦了。”
侍女說:“是。”母親說:“你除了這個你還會說什麼?”“是,太太。”我想土司太太會像別人一樣順手給她一個嘴巴,但她沒有。
侍女的臉蛋還是因為害怕變得紅撲撲的。土司太太下樓去用早
餐。卓瑪侍立在我床前,側耳傾聽太太踩著一級級梯子到了樓下,
便把手伸進被子狠狠掐了我一把,她問:“我什麼時候說肚子痛?
我什麼時候肚子痛了?”我說:“你肚子不痛,隻想下次潑水再重一點。”這句話很有作用,我把腮幫鼓起來,她不得不親了我一口。親
寨子燃起了大火,多吉次仁的老婆投身到大火中。
初種**那一年,大地確實搖晃了。田野裡出現奇怪的情形,失傳的歌謠在小兒的口中復活。活佛為種種預兆寢食難安,他三番五次找到土司,提醒他要發生大災難,忽然地動山搖,土司躺在地上,感到整個官寨就要倒下。地動之後,土司又回到母親身邊。**該采收了,黃特派員派人來,把白色的漿汁煉制成黑色的藥膏,麥其家的銀子堆滿了倉庫,又購置了許多**的**。這天,官寨來了個身穿袈裟的喇嘛。他叫翁波意西,是來自傳播格魯巴新教的。翁波意西有遠大的理想,他要在與漢人接近的山谷地區建立眾多的本教派寺廟,但他在這裡卻難以尋到他的教民。他嗅到煉制鴉片的香味。這香味令他不安,第二天他到鄉間傳教去了。
侍女卓瑪愛上了銀匠曲扎,母親同意卓瑪跟曲扎結婚。卓瑪由一身香氣的侍女,變成臉上常有鍋底灰的廚娘。我為她感到悲哀。母親又給我找了個小女人,我已長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麥其家因種****強大。別的土司都想得到種子,可他們總是踫壁。麥其土司成了別的土司仇恨的對像。汪波土司派人來偷**種子被抓住了,麥其土司傳來行刑人爾依,給了那家伙二十鞭子,每一鞭子都是奔他腿下去的。那家伙大感受辱,寧願被砍頭。他請求盡快把他的被砍下的頭送給汪波土司,他說不想等自己眼睛裡一點光澤都沒有了纔見到主子。哥哥答應了他的要求。爾依手起刀落,掉下的人頭臉向著天空,嘴角還有點含譏帶諷的微笑。想不到汪波土司又派人來了,這一次是兩個人。哥哥同樣砍了他們的頭,然後用快馬把熱乎乎的腦袋送回。汪波土司的人又來了,這次是三個人。這三個人的腦袋也被砍了下來,卻沒有再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