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廠裡做實習工程師,整天在機器間裡跟工人一同工作,纔做熟了
,就又被調到另一個部門去了。那生活是很苦,但是那經驗卻是花錢買不
到的。薪水是少到極點,好在他家裡也不靠他養家。他的家不在上海,他
就住在叔惠家裡。
他這還是**次在外面過陰歷年。過去他對於過年這件事並沒有多少
好感,因為每到過年的時候,家裡例必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家裡等著父
親回來祭祖宗喫團圓飯,小公館裡偏偏故意地扣留不放。母親平常對於這
些本來不大計較的,大除夕這**卻是例外。她說“一家人總得像個人家
”,做主人的看在祖宗份上,也應當準時回家,主持一切。
事實上是那邊也照樣有祭祖這一個節目,因為父親這一個姨太太跟了
他年份也不少了,生男育女,人丁比這邊還要興旺些。父親是長年駐蹕在
那邊的。難得回家一次,母親也對他客客氣氣的。惟有到了過年過節的時
候,大約也因為這種時候她不免有一種身世之感,她常常忍不住要和他吵
鬧。這麼大年紀的人了,也還是哭哭啼啼的。每年是這個隋形,世鈞從小
看到現在。今年倒好,不在家裡過年,少掉許多煩惱。可是不知道為什麼
,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時候,許多人家提早喫年夜飯,到處聽見那疏疏落落
的**聲,一種莫名的哀愁便壓迫著他的心。
除夕那**,世鈞在叔惠家裡喫過年夜飯,就請叔惠出去看電影,連
看了兩場——那**午夜也有一場電影。在除夕的午夜看那樣一出戲,仿
佛有一種特殊的情味似的,熱鬧之中稍帶一點淒涼。
他們廠裡隻放三天假,他們中午常去喫飯的那個小館子卻要過了年初
五纔開門。初四那天他們一同去喫飯,撲了個空。隻得又往回走,街上滿
地都是摜*的小紅紙屑。走過一家飯鋪子,倒是開著門,叔惠道:“就在
這兒喫了吧。”這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過財神方纔正式營業,**還是半
開門性質,上著一半排門,走進去黑}同洞的。新年裡面,也沒有什麼生意
,一進門的一張桌子,卻有一個少女朝外坐著,穿著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
衣,她面前隻有一副杯箸,飯菜還沒有拿上來,她仿佛等得很無聊似的,
手上戴著紅絨線手套,便順著手指緩緩地往下抹著,一直抹到手丫裡,兩
隻手指夾住一隻,隻管輪流地抹著。叔惠一看見她便咦了一聲道:“顧小
姐,你也在這兒!”說著,就預備坐到她桌子上去,一回頭看見世鈞仿佛
有點躊躇不前的樣子,便道:“都是同事,見過的吧?這是瀋世鈞,這是
顧曼楨。”她是圓圓的臉,圓中見方——也不是方,隻是有輪廓就是了。
蓬松的頭發,很隨便地披在肩上。世鈞判斷一個女人的容貌以及體態衣著
,本來是沒有分析性的,他隻是籠統地覺得她很好。她的兩隻手抄在大衣
袋裡,微笑著向他點了個頭。當下他和叔惠拖開長凳坐下,那朱漆長凳上
面膩著一層黑油,世鈞本來在機器間裡弄得渾身稀髒的,他當然無所謂,
叔惠卻是西裝筆挺,坐下之前不由得向那張長凳多看了兩眼。
這時候那跑堂的也過來了,手指縫裡夾著兩隻茶杯,放在桌上。叔惠
看在眼裡,又連連皺眉,道:“這地方不行,實在太髒了!”跑堂的給他
們斟上兩杯茶,他們每人叫了一客客飯。叔惠忽然想起來,又道:“喂,
給拿兩張紙來擦擦筷子!”那跑堂的已經去遠了,沒有聽見。曼楨便道:
“就在茶杯裡涮一涮吧,這茶我想你們也不見得要喫的。”說著,就把他
面前那雙筷子取過來,在茶杯裡面洗了一洗,拿起來甩了甩,把水灑干了
,然後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順手又把世鈞那雙筷子也拿了過來,世鈞忙欠
身笑道:“我自己來,我自己來!”等她洗好了,他伸手接過去,又說“
謝謝。”曼楨始終低著眼皮,也不朝人看著,隻是含著微笑。世鈞把筷子
接了過來,依舊擱在桌上。擱下之後,忽然一個轉念,桌上這樣油膩膩的
,這一擱下,這雙筷子算是白洗了,我這樣子好像滿不在乎似的,人家給
我洗筷子倒仿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覺得她是殷勤過分了。
他這樣一
想,趕緊又把筷子拿起來,也學她的樣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很
小心的把兩隻筷子頭比齊了。其實筷子要是沾髒了也已經髒了,這不是掩
人耳目的事麼?他無緣無故地竟覺得有些難為情起來,因搭訕著把湯匙也
在茶杯裡淘了一淘。這時候堂倌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湯,世鈞舀了一匙
子喝著,便笑道:“過年喫蛤蜊,大概也算是一個好口彩——算是元寶。
”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寶,芋艿也是元寶,餃子蛋餃都是元寶,連青果
同茶葉蛋都算是元寶——我說我們中國人真是財迷心竅,眼睛裡看出來,
什麼東西都像元寶。”曼楨笑道:“你不知道,還有呢,有一種‘簑衣蟲
’,是一種毛毛蟲,常常從屋頂掉下來的,北方人管它叫‘錢串子’。也
真是想錢想瘋了!”世鈞笑道:“顧小姐是北方人?”曼楨笑著搖搖頭,
道:“我母親是北方人。”世鈞道:“那你也是半個北方人了。”叔惠道
:“我們常去的那個小館子倒是個北方館子,就在對過那邊,你去過沒有
?倒還不錯。”曼楨道:“我沒去過。”叔惠道:“明天我們一塊兒去,
這地方實在不行。太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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