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林清玄散文精選(青少卷)

我到家的時候，父親挑著香蕉去蕉場了，我坐在庭前等候他高大的背影，看到父親挑著兩個晃動的空籮筐自遠方走來，他旁邊走著的是我大學畢業的哥哥，他下了很大決心纔回到故鄉幫忙父親的農業。由於哥哥的挺撥，我發現父親這幾年背竟是有些彎了。
長長的夕陽投在他挑的籮筐上，拉出*長的影子。
記得幼年時代的清晨，柔和的曦光總會肆無忌憚地伸出大手，推進我家的大門、院子，一直伸到廳場的神案上，使案上長供的四果一面明一面暗，好像活的一般，大片大片的陽光真是醉人而溫暖。就在那熙和的日光中，早晨的微風啟動了大地，我*愛站在窗口，看父親穿著沾滿香蕉汁的衣服，戴著**上幾片竹葉已經掀起的舊鬥笠，挑著一搖一晃的一對籮筐，穿過庭前去田裡工作。爸爸高大的身影在陽光照耀下格外雄偉健壯，有時除了籮筐，他還荷著鋤頭、提著掃刀，每一項工具都顯得厚實有力，那時我總是倚在窗口上想著：能做個農夫是多麼快樂的事呀！稍稍長大以後，父親時常帶我們到蕉園去種作，他用籮筐挑著我們，哥哥坐前面，我坐後邊，我們在籮筐裡有時玩殺刀，有時用竹筒做成的氣*互相打苦苓子，使得籮筐搖來晃去，爸爸也不生氣；真鬧得他心煩，他就抓緊籮筐上的扁擔，在原地快速地打轉，轉得我們人仰馬翻纔停止，然後就聽到他爽朗洪亮的笑聲串串響起。
童年蕉園的記憶，是我快樂的*初，香蕉樹用它寬大的葉子覆蓋累累的果實，那景像就像父母抱著幼子要去進香一樣，同樣涵含了對生命的虔誠。農人灌溉時流滴到地上的汗水，收割時挑著籮筐嘿嘿的喝聲，到香蕉場驗關時的笑談聲，總是交織成一幅有顏色有聲音的畫面。
在我們蕉園盡頭處有一條河堤，堤前就是日夜奔湍不息的旗尾溪了。那條溪供應了我們土地的灌溉，我和哥哥時常在溪裡摸蛤、捉蝦、釣魚、玩水，在我童年的認知裡，不知道為什麼就為大地的豐饒而感恩著土地。在地上，它讓我們在辛苦的犁播後有喜悅的收成；在水中，它生發著永遠也不會匱乏的豐收訊息。
我們玩累了，就爬上堤防回望那一片廣大的蕉園，由於蕉葉長得太繁茂了，我們看不見在裡面工作的人們，他們勞動的聲音卻像從地心深處傳揚出來，交響著旗尾溪的流水潺潺，那首大地交響的詩歌，往往讓我聽得出神。
直到父親用籮筐裝不下我們去走蕉園的路，我和哥哥纔離開我們眷戀的故鄉到外地求學。父親送我們到外地讀書時說的一段話到**還響在我的心裡：“ 讀書人窮沒有關繫，可以窮得有骨氣；農人不能窮，一窮就雙膝落地了。” 以後的十幾年，我遇到任何磨難，就想起父親的話，還有他挑著籮筐意氣風發到蕉園種作的背影。歲月愈長，父親的籮筐魔法似的一日比一日鮮明。
此刻我看父親遠遠地走來了，挑著空空的籮筐，他見到我的欣喜中也不免有一些黯然。他把籮筐隨便地堆在庭前，一言不發，我忍不住問他：“情形有改善沒有？” 父親漲紅了臉：“伊娘咧！他們說農人不應該擴大耕種面積，說我們沒有和青果社簽好約，說早就應該發展香蕉的加工廠，我們哪裡知道那麼多？”父親把蕉汁斑斑的上衣脫下掛在庭前，那上衣還一滴滴地落著他的汗水，父親雖知道今年香蕉收成無望，** 在蕉田裡還是艱苦地做了工。
哥哥輕聲地對我說：“明天他們要把香蕉丟掉，你應該去看看。”父親聽到了，對著將落未落的太陽，我看到他眼裡閃著微明的淚光。
我們一家人圍著，喫了一頓沉默而無味的晚餐，隻有母親輕聲地說了一句：“免氣得這樣，明年很快就到了，我們改種別的。”陽光在我們喫完晚餐時整個沉到山裡，黑暗的大地隻有一片蟲鳴唧唧。這往日農家涼爽快樂的夏夜，兒子從遠方歸來，卻隻聞到一種蒼涼和寂寞的氣味，星星也躲得很遠了。
兩部怪手很快就堆滿一輛載貨的卡車。
西北雨果然毫不留情地傾瀉下來，把站在四周的人群全淋得濕透，每個人都紋風不動地讓大雨淋著，看香蕉被堆上車，好像一場氣氛凝重的告別式。我感覺那大大的雨點落著，一直落到心中升起微微的涼意。我想，再好的舞者也有亂而忘形的時刻，再好的歌者也有仿佛失曲的時候，而再好的大地詩人——農民，也有不能成句的時候。是誰把這寫好的詩打成一地的爛泥呢？是雨嗎？貨車在大雨中，把我們的香蕉載走了，載去丟棄了，隻留兩道輪跡，在雨裡對話。
捕麻雀的小孩，全部躲在香蕉場裡避雨，那隻一刻鐘前還活蹦亂跳的麻雀，死了。*小的孩子為麻雀的死哇哇哭起來，*大的孩子安慰著他：“沒關繫，回家哥哥烤給你喫。” P24-P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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