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老橋奔馳的美神/張承志文集

阿勒克足球還記得童年時代那些遙遠而又甜蜜的情景麼？… …羊油燈已經熄滅了，蒙古包裡那麼安靜。我們躺在一張山羊皮上面，望著頭頂上那塊被天窗切成半圓形的、綴著簇簇星花的暗藍色夜空，聽著老年人講故事。
那都是一些口頭流傳的美好韻文。靜靜地聽著，你會深深感動。我的童年好像就是在那些神秘的半圓形天空中的星星注視下，在那涓涓流水般的、音樂一樣動人的古老故事中度過的。對於生長在荒僻的、騎一個月的馬也走不出去的廣漠草原上的兒童來說，傳說故事就是智慧的祖先留給我們享用的全部精神食糧。
可是聽到後來，我往往疲倦得一歪腦袋，便昏昏沉沉地枕著母親柔軟的臂膀睡著了。第二天清晨，用手揉著惺忪睡眼，那些光怪陸離的傳說還在腦子裡不可思議地閃現著。等到喝了早茶，推門跑到草地上— —那些故事也就忘啦。
是呀，故事終歸是故事。它們隻是一股流水，淌過幼嫩的心田。可是，如果一切並不是故事，而是真的事情，生活中那些帶著牛糞火的灼熱、摻著萋萋青草的苦味兒的撩人心思的事情，也就是說，不是一股流水，而是一個泉眼，一個埋在心靈的茂密草叢深處的清亮的小潭，那麼，我們就不可能忘懷。它會隨著我們的長大成人而*加深邃澄淨，常常在不覺之間漾起一片波紋。在騎馬躍過一條小溪時，在路過一口熟悉的水井時，在看到秋風掠過結了實的草梢時，或是聽到一陣熟悉的歌聲時，突然，顫抖的手拉緊了馬韁，隻覺得一陣暈眩。甚至，我們會悄悄地、獨自一人伏在草地上，親吻著一條若隱若現的車轍印，把感傷的淚水傾灑在上面…… 這樣的往事是那麼珍貴，我們往往不會輕易把它告訴別人。哪怕是對自己剛剛愛上的姑娘吧，也是觀察著她的反響，小心翼翼地去說。哦，從心田的沃土裡剛剛捧出的花瓣多嬌嫩哪，不能讓它受到一點兒委屈。如果，聽的人**老於世故或毫無共鳴地說：“ 噢，知道了。就那麼回事唄。”我們會感到難忍的屈辱，滿臉漲得通紅，扯轉馬頭就走。等到他看不見的時候，再悄悄抽出手來，擦掉眼角溢出的淚珠…… 我早已長大成人。我是一個套馬好手，又是一個通曉蒙漢兩種文字的“知識牧民”。草原上的長輩們已經對我另眼看待。然而，我還是常常斜靠在開滿鮮花的山岡上，痴痴地注視著生養我的烏珠穆沁大草原，注視著草原上恣情戲耍的小山羊。常常在這一刻，我的心變得透明了，仿佛一株株嫩綠的、沾滿露珠的小草在回憶中萌生…… 一九七九年秋天，我考上了民族學院語文繫。沒想到一場迎新足球賽，竟也催發了埋藏在我心底那樣久的往事的萌芽。
兩個運動員在爭搶中把球踢出了邊線。那個足球貼著地面朝我滾來。在我的視野裡，它急速地轉動著，閃爍著美麗的黑白相間的花紋。我覺得它越來越大，旋轉得也越來越急。瞧，它滾過來了，滾過來了！ ……它一直滾到了我面前。我走上前去，捧起了那個足球。這是一個用黑白兩色皮子縫成的花足球。按照蒙古語的顏色分類，這種花色稱作“阿勒克”。我獃住了：對，是它，就是它，阿勒克足球……我的淚水奪眶而出。但是，成熟的牧人性格喚醒了我，我把球丟在地上，站起來跑出了操場。
跑啊，跑啊，我覺得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在跑… … 我跑到校牆外面，一片無邊無際的稻田擋住了我。沉甸甸的金色稻穗點著頭。哦，它多像我的家鄉，那烏珠穆沁草原金黃的九月啊！我斜躺在田埂上，一會兒又翻個身伏在地上，用雙手撐著臉——好像在家鄉放羊時那樣。遼闊的莊稼金波浮動，是的，那天的草原也是這麼金黃一片，金黃一片—— P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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