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秋聲/民國美文典藏文庫

華嚴瀧下呵！千辛萬苦走盡了層疊不*的群山，奔騰急湍的瀑布聲，推出聽覺中的一切聲浪而占據了。白雲般的急流，半空中湧出來，細密的水花濺到面部來，一陣陣的微寒沁人心靈裡；這時的知覺隻有感到沉默和神秘。同遊的伴侶乃和對我說：“到了這種景地，叫人實在難以描寫：四面削立千仞的高山隔*塵世的一切；現在的思想，已經不是平日我們所有的思想了！現在的四圍隻有偉大的神秘可以形容它們。”我這時為一種神秘的靜寞支配了，我對於乃和所說的話，隻有心許，卻不能回答她。
我獨自沉默著。把心靈交給了白雲了，交給流水了；我萬千的柔情和沉迷的深戀，也都交給這一剎那的自然了。丞姐她好像是得到宇宙的生機，她永遠不受神秘的支配，她從不曾說過灰心的話，她也從不問宇宙是什麼，她喜歡活動，她到一個地方，她便想再換一個地方。這時她又在催我們走，她說：“看見就完了，我們再到別處玩去罷！”我被她催促了，不知不覺心裡一酸，流下淚來，唉！我知道自己的渺小，我要知道塵夢的短促；我何苦離開他作個失戀的可憐人！乃和膽怯地坐在我的身旁，她悄悄地嘆道：“人事有完的時候，水流沒有竭的時候。”我聽了這話， *由不得傷心，我懺悔我以往我的種種……唉！這時的心真失卻主張了！丞姐在半山上招手，勸我們*前進，我隻懶懶地不願動。她說：“你不是要看華嚴嗎，為什麼在那裡老坐著不動呢？”我聽了這話仍在躊躇，丞姐又高叫道：“唉呀！這真是奇怪極了！在高山時是水，流下來便成了煙了……”她的話打動了我的心，便隨了她又奔了許多羊腸的山路，轉彎處果見飛煙軟霧中，雲織成般的梯子，從山巔下垂，半生夢想的華嚴果然看見了！我理想中的瀑布，以為隻是絲絲流水，卻想不到從山巔上湧下來的急水，竟不是水，是一道的飛煙，是無數的白雲，幾至流到山灣時，因激流激石的緣故，噴出細膩的水花，那水花便隨空氣四散，因其濃厚，又像是半山罩了白霧。
我不禁迷醉了！怔怔坐在飛瀧的對面凝望，忽然從左邊山坡上下來幾個人——縉紳樣的態度，站在我的斜對面，指點評論。我無意中對他們望了望，在他們悵惘憐乞的臉上，使我發覺了一件不幸的認識：我平日覺得人生事業的成功，是有無上的光榮，而這時我總覺成功實在是*傷心的事，並且是*有限的事。
當我未到華嚴之前，我心靈中充滿了無限的渴望，這個渴望增我許多生趣；我有時坐在葡萄架下看雲天飄渺，我便在雲端裡造無窮的意像，那時白雲作了我溫柔的褥子，藍天作了我遮日的屏風，月亮作了我的枕頭；我安靜睡在那裡，永遠不會想到失望的苦痛。— —現在呢，華嚴是在我的眼睛裡；和從那爛濕的污泥，爬到高坡上時的艱難，所得到的代價，當時的喜悅，隻一聲的長嘆表示出來了；現在心裡所有的除了懺悔和沉悶——間或含著些羞恥和慚愧的念頭外，沒有 *多的思想了。
丞姐依舊興高采烈，她發起一同照相，作個遊華嚴的紀念。我沒什麼意見，因坐在乃和的旁邊，手裡拿著我**的良伴——日記本——對著瀑布下面潺潺的細流，寄我無窮的深意，和悵惘的情緒，照相我始終沒有在意。
我好思慮的心，這時*跑到*路上去了！我想到廣漠的世界，隻有一面真理的鏡子是透明的，除了這面真理的鏡子外，便全都有色彩了，無論什麼人要是不拿那赤裸裸透明的真理鏡子來照，自己是永遠不認識自己，也*不認識別人了。
一個人被認識是*不容易的事，也是*不幸的事，我永不希望人們知道我，因為我是流動的，是矛盾的，是有限的；人們認識了我，便是苦了自己。
去年的夏天，一個黃昏裡，我依稀記得那時候，正是下過一陣暴雨之後，斜陽從一帶深碧的樹林裡，反射在白色的粉牆上，放出燦爛的金光，映出疏淡的樹影；陣陣微風，吹過醉人的玫瑰花香。我獨自坐在荼蘼架下，看被雨洗過的樹葉，格外顯得翠綠，襯著那如美人帶酒、嬌媚無力的紅花，加倍使人迷醉了；那時我的朋友澄如，她從外面進來，拿著雨傘指著我說：“這種美景，——在這所房子，除了你誰來享受？”我聽了這話很覺不安——我相信多和一個人接觸便多一重苦惱。
我有時覺得我的生命太短促，不夠我使用；有時我又覺得**好像一年，實在太長久了，競沒有法子消遣。
喫飯，穿衣服，住房子，真是一件大事！不過若有一個人對我說“你是為喫飯、穿衣服、住房子而生活的”，我一定覺得那個人太輕視我了。我一定要為自己申辯，或者還要恨說這個話的人。但是我**認識我自己了，在我過去的歷史中，我的生活除了喫飯、穿衣服、住房子，我真不知道還為什麼。不過在全世界全人類組織體中的一個小我，原值不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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