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隱約江南(典藏版)(精)

【水之涘】我的江南，清水淡墨。一團淺青色的天空，和一汪望不到邊的太湖水。沒有人知曉，我一個人，靜靜佇立在微寒的湖邊。我的丈夫還在被窩裡打呼嚕，他在時空另一端夢遊。我卻真實遊弋在湖邊，清晨七點，湖面泛出淡淡的水汽，我沿著堤岸行走。或者說，我早有預謀，趁著上班之前的空隙，到湖邊來咀嚼孤獨和不知名的惆悵。
長長的堤岸，除我，別無他人。我索性跳下堤岸，坐在水泥壩上，雙腿晃蕩，底下便是汨汨滔滔的太湖水。一隻男人的解放鞋、一個易拉罐、還有旮旯裡常見的垃圾都推湧到岸邊，它們繞著蘆葦上下浮動。浮動很有節奏感，讓人忍不住去揣摩，解放鞋和易拉罐之間是否隱藏著什麼秘密? 我有種強烈的幻覺，我怕一不小心會掉下去，然後永沉太湖，沒有人發現我的蹤跡。就像水消逝在水中一樣自然。我常莫名地哀憐自我會在某個時間逃遁，悄無聲息的，而所有的訴說、秘密都隻能和那隻扭曲變形的易拉罐一樣在明月下緘默無語，隻剩微風輕拂。
或者，我會沿著堤岸跑步，我看見自己的影子映照在機耕道上，很美好的側影，我輕撫發梢。我聽見心髒律動聲和腳步聲如此一致地吻合在一起，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在清晨拉開了身上所有美麗的弧線。我會越跑越起勁，直到大汗淋漓。
**的悲傷和喜悅，都會在湖邊任一個人靜靜地消受。它似乎也隻為我等待著。四年前學校搬遷，來到郊區，我心生歡喜，開車緩行，東太湖一角掩藏於蘆葦之中，近處阡陌縱橫，遠處波光粼粼——吳冠中畫中的江南，水汽氤氳。
一個書法家朋友告訴我，這地方叫青草灘。芊芊莽莽的水草像千萬根情思纏繞這塊土地，植物的氣息彌漫，形成一種獨特而誘人的氣場——他書展的名字想好了，就叫青草灘。可惜他太忙，總是飛機、火車循環交替，到各地講學傳授，恐怕很少有時間來這裡彌望。蒹葮蒼蒼，並不因他而黯然，在秋霜的浸染下，*有依稀的朦矓感。
在我，成了日常的功課。我散步、發獃、構思小說的提綱，或者拿一本書。我靠在湖邊一棵香樟樹上，樹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鳥雀在啁啾，叫不上名字，卻發現它們每一隻都好看得要命!紅喙，翠綠色翅膀，點綴著細白花紋，撲稜稜，飛到另一棵樹上。它**得我心癢，難道我去捕捉它嗎?我偏歪著頭，隻靜靜看它優雅地飛行。
青草灘成了我的獨處地，就像後花園，推門即見爬山虎和古井上的裂痕。
一個人的心事在那兒流轉，或者說，隻是一種情緒在蔓延，一種對生命若有若無的閉目凝神之際。蘆葦在颯颯作響，露珠打濕了鞋子，有剛蛻下來的蛇皮，和三兩張揉皺了的餐巾紙。我雙手插在口袋裡，透過蘆葦，向遠處眺望。漫無邊際的湖面，隱約之間見帆船，然後消失，歸於茫茫。一個人比很多人豐富。我擦拭著睫毛上的霧氣，我穿梭在野草中，聽到細細簌簌的聲響，我聽到一片聲音的交響，我看到一切意像在洶湧而來：硯臺、昆曲、慈姑、長亭、佛手……還有流著淚珠的怯生生的臉。
我在天馬行空。我知道的。寫作的人對於自然天生地靠近。甚至下班後，我的車頭並不朝回家的城市方向，而是掉轉過來，向著一片荒蕪疾馳。我是無。我是有。我像一隻掉隊的大雁奮力拍打著翅膀。暮色將近，日常的婦人在菜市場反復撥弄著蘿卜、青菜，然後急匆匆回家點火燒飯，速度若是慢了一拍，會心懷歉疚看著先生孩子。我在逃脫。或者說，寫作允許我逃脫出現實的樊籠，我在布滿雨點的天空下飛翔，迎接清冷、陰郁、寂寥的湖風。
我知道，湖風吹過很多地方——一棵樹、一片蘆葦、一個村莊、一個遙遠的山坳，它們為著湖風的預感而存在。它們見證了一個個清晰的日子和模糊的前生後世。我卻隻能帶著我的虛無寫作，人夢，生活。
一個友人，從外地趕來看我。
他屬於心靈上的朋友，和我一樣，孤獨地寫作。
原是單位組織要去看世博，一聽說上海距蘇州如此之近，就興致匆匆趕來。一路上，他十分羞澀地揣摩我會帶他去蘇州什麼地方，會十分客套地帶他去寒山寺，還是拙政園?把一個下午的時光泡在擠滿了人的園林中，也算是盡了地主之誼。出乎他意料之外，我把他帶到了東太湖邊的青草灘。像一個人突然侵入別人的心靈王國，他小心翼翼，誠惶誠恐。
蜻蜓成雙成對，從密密匝匝的蘆葦蕩中飛出，和他撞了個滿懷。蘆葦高得蓋過了人的身體，形成天然的港灣。時值六月，湖岸另一側是金黃的麥浪，收割機來回奔波著，農民彎著背忙碌著。麥秸稈在燃燒，草木灰的氣息，衝天而起。他和我走在機耕道上，他有些激動，他說，這一切像極了俄羅斯油畫裡牧歌式的田園生活，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嗅到這種氣息—— 他話語哽咽，他說他心靈裡*柔軟的一塊被湖水抖動了，那種煙波、那種霧氣，那種陰性、那種柔美——他眼睛裡有淚水即將盈出——我相信這*不是詩人的矯情。在我沒有完全領會的時候，他突然奔跑了起來，背包在身後晃蕩，他張開雙臂，像一架即將在跑道上起航的飛機，蓄滿了情緒與力量。
我知道，平時他在文聯工作，參加成天開不完的會議，或者為領導寫材料，直到燈昏月暗的時候纔能提筆寫心靈的文字。黑暗裡他在疾飛，張開了翅膀，如同現在，他的手臂很長，使他恰到好處地保持了平衡。他閉著眼，隻聽到耳畔呼呼的風聲，他的飛翔交織在雨夜、日光、琴聲、火車的晃蕩裡……P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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