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新街甲一號與昆侖奴
王小波
我住在立新街甲一號。這裡有座破樓,披了一頭的常春籐。庚子年間,有一幫子洋毛子在此據守,招來了成千上萬的義和團大叔,搬來了紅衣炮、黑衣炮,銅炮鐵炮各種炮,填上了煙花藥、炮仗藥、鳥槍藥、耗子藥、狗皮膏藥,各種藥,裝上了榴彈、霰彈、葡萄彈、臭雞蛋,各種彈,對準了它猛烈開火,打了它一身的窟窿,但是它還是挺著不倒。經歷了八十多年的風風雨雨,它還立在那裡。因為它還立在那裡,所以我還得住在裡面。除了刮風搖晃,下雨漏水,鼕天太冷,夏天太熱,也說不出住在裡面有什麼不妥當。而且我一個人住了—個大閣樓,居住面積大極了。但是我對它深惡痛絕,一心要搬出去。古代有個將軍出門打仗,下令滅此朝食,就是不把對面那些狗養的全殺完決不開早飯,所以他的兵都有一條皮帶,把腰束得緊緊的,一個個那麼苗條可愛。我的決心也有這麼大。我決定在搬出這座破樓前決不戀愛,不結婚。隆鼕時節,我和小胡在閣樓上隔著火爐對坐時,我對她說,在這個小屋裡結婚是對我的侮辱。因為古人男女之間吹簫弄玉,有詩曰,小樓吹徹玉笙寒。在這個破樓前吹玉簫不相宜,隻能吹洋鐵喇叭。不像談戀愛,倒像收破爛。古人又雲,做東床快婿。這個閣樓上隻有一張床,何分東西?古人夫妻相敬,舉案齊眉。在我這破閣樓裡舉案,小心撞了腦袋。古人夫妻相戲,嚼爛紅絨,笑向檀郎唾。要是有位女士誤嫁入這個狗窩,恐怕唾過來的不是紅絨,而是一口黏痰了。
小胡說,她也有同感。她要搬出去,不住這個破房子。俗話管出嫁叫出閣,就是要搬出這個破樓閣。古詩雲,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試問此樓,雕欄何在,玉砌何在?古人有詞曰,佳人難得,傾國。別人連國都傾了,她卻傾不了一個破樓,真他娘的沒道理!所以她就等著那一天,要“仰天長笑出門去”,出門者,嫁人也。長笑一聲出了這狗窩,未婚夫乘大號奔馳車來接。阿房宮,八百裡,未央宮,深似水。自古華廈住佳人,不成咱是個蓬頭鬼?
聽了她這個“長歌行”,我心裡真有點不高興。當時我們倆正在煤球爐上涮羊肉,爐臺上放滿了韭花醬、鹵蝦油一類的東西。我偷眼看她,隻見此人高大粗壯,毛衣裡凸出兩個大乳房,就如提籃裡露出的兩棵大洋白菜;粗胳臂粗腿,喫得發熱時滿臉通紅,腦袋上還盤了一條大辮子,益發顯得大得不得了。她騎在我的椅子上,那椅子是那麼單薄。我和椅子都提心弔膽,等著喀嚓一聲。喀嚓前是椅子,喀嚓後是劈柴。看來她還沒本錢勾上一個高干子弟搬出去,讓我一個人在這破樓裡和耗子做伴。她這麼吹噓,純是出於一股自戀傾向。
喫完了羊肉她告退,回自己房裡作畫去了。此女風雅如是,是何家閨秀耶?她是電影公司畫廣告牌的。本人志向不凡,官居何職抑襲何爵耶?我是豆腐廠裡磨豆漿的。如此說來,住這個破樓對我們夠好的了。但是這不是我們倆的房子,是我們父母的房子,而我們倆早就是孤兒了。而且這也不是我們故世父母的房子,是他們單位的宿舍。甲一號是個挺嚴肅的單位,門口還有穿制服的人把門哪,和豆腐、電影廣告沒有一點關繫,我們倆住在這裡不是長久之計。但是要想往外搬,還真不知搬到哪裡好。這事根本不能想,一想頭皮就發麻。我走到窗前,見到外面銀花飛舞,天地同色。雪光映人,行人留下黑色的腳印。
一千多年前,王二在長安城裡賣狗肉湯時,大概也是這樣寂寞而淒涼。一千多年前王二在長安城裡,當時正是唐朝盛世,長安城裡有四方人物。王二在小巷裡別人屋檐下支起幾片草排,在炭火池裡安一個瓦罐,罐裡就是他要賣掉的湯。那時天色向晚,外面飛旋的雪片已經帶上了很多灰色。王二坐在板凳上,氈鞋都被雪水打濕了,說不出的寒冷。他把腳放到炭池裡烤,但是炭火將熄,也沒有什麼暖意。沒人來買他的狗肉湯,一個人都沒有。
地上的雪越來越厚,天也快黑了。有一個人從對面人家後門出來。天寒地凍,他卻隻圍一塊腰布,肌膚黑如墨亮如漆,在雪地裡倒是相映成趣。頭上一層短短的鬈發,圓鼻子圓臉,一雙圓眼睛,看上去很好玩。那黑人說:“王老板,你賣完了沒有?如果賣完了還有湯剩下,請給我一碗,我冷得受不了。你的湯真是御寒的妙品!”
這位黑哥們老來要湯喝,要是平時王二就給他了。但是今天他心情壞,不想給他這碗湯,就說:“昆侖奴,你老來喝湯,卻不給錢。這碗湯是白來的嗎?煮湯要用伢狗肉,你替它想想看,出了娘胎,好不容易長到這麼大,還不容它和母狗親熱,人就把它打死煮進了湯鍋!你再看這煮湯的罐子,這是清明前河底的寒泥燒成,纔經火不炸。挖泥時河水好不寒冷,隻有童子之身纔能經得往。當瓦工的一輩子都不敢親近女人,你替他想想看,活著還有什麼勁?再說這桂葉胡椒,全都生在南國,漂洋過海纔到了中土大唐。海上風波險惡,不知淹死過多少人!所以一碗湯不足惜,中間多少血和淚。你這麼一碗接一碗地喝,可不對勁!”
昆侖奴說:“王老板,我知道這碗湯來得不容易,但是我身上冷,需要這碗湯來御寒。我生在非洲的草原上,哪見過雪,哪見過冰?酋長把我賣作奴隸,我在地中海上搖船,身上挨了鞭子,又澆上海水!我渡過水色如墨的大海,赤足走過沙漠,涉過陷人的流沙河。如今到了偉大的長安城裡,天上下著大雪,我卻沒有御寒的衣服,貓和狗都有充足的食物,我卻在挨餓!我到底干了什麼壞事,要受這種報應?王老板,一碗湯對你算得了什麼?你不會因此變窮的!”
有好多雪花落到了昆侖奴身上,在那兒融化,變成雪水流下去。王二把他拉到草棚裡來,接過他的木碗,舀一勺熱湯給他。他拍拍黑人的肩膀說:“昆侖奴,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