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泉河筆記
文/代宏
蒜
西藏有個地方叫阿裡,阿裡有條河叫獅泉河。很多年前,圍聚在獅泉河周圍的人們為了取暖,砍掉了獅泉河周圍的紅柳樹,於是,早先毀滅的古格王朝的黃沙侵蝕著獅泉河的流水。黃沙還飛舞在獅泉河鎮的上空,這一片真正遠離中原的土地因了人的存在而存在,白屁股山羊和藏羚羊奔跑在野犛牛的周圍,像高原上飄忽的精靈。
我終於來到了這裡,獅泉河周圍種上了尚可存活的樹木,黃沙積聚成了砂粒,風肆虐地把砂打到了我的臉上。於是,我開始哭泣,因為疼痛,鑽到心裡的疼痛。
我在我住的小屋前面種上了大蒜。這是我WY可以找到的種子,我本來想把這些大蒜拍爛後放進我的面碗裡,但我找不到另外的種子,那些遠方寄來的種子也不能在這片砂石中存活。我每天中午得在下班後立即回來,接上兩桶水,一桶水是我的,另外一桶水是澆灌這些大蒜的。這隻是很小的一塊地,兩平方米左右,是我小小的屋子前面小小的一塊。這原本隻是一塊快要死掉的地,連土都沒有,隻有無盡的砂石,還有幾根不知道怎麼會長出來的草。我仔細地將裡面稍大的石子一個個地撿掉,然後從很遠的地方挖來了土。
我沒有車,所以我隻能一趟趟地把我的土提回來。我把這些土一層層地鋪在這塊地上,然後用石子把它們圍成了一圈。但圍成一圈的“牆”很快就被風刮掉了,石子嘲笑我一般回到了它曾經待過的地方。我隻好把大蒜一個個地種在沒有“牆”的地裡,等著它們某一天發芽。
我的水隻供應中午的三個小時,在這段時間裡我不能午休,我得洗衣服做飯,我還要把水儲存起來。我隻有兩個不大的桶,隔壁的格桑告訴我說得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桶,因為鼕天水會結冰,結冰的水是不會從水管流出來的。我看著我的小屋,我實在想不出那種很大很大的桶能放在哪裡,於是我對格桑說:等鼕天來的時候再說吧。
鼕天很快就來了。即使我每天悉心澆灌的大蒜也開始在鼕天裡枯黃,然後死去。
它們在DI一個七天就開始發芽,然後在第二個七天開始長大,到第三個七天的時候開始成了小小的蒜苗。
然後就一直是小小的蒜苗,再也沒有長大。那個時候按照正常的節氣是夏末秋初,每天都有太陽,但風很快就會冷了陽光。
用這樣的蒜苗,所有的蒜苗加在一起也不能炒一頓蒜苗回鍋肉,我有些沮喪。或許我不是為了喫掉它們,但也不會指望這一小點的綠意能給我帶來什麼。在這樣一望無垠毫無生機的天地間,我讓它們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殘忍,像我這樣地存在?我實在不想說心靈淨化一類——因為一望無垠的空曠,似乎給人帶來的是更多的雜念。
後來鼕天真的來了,我沒有水去澆灌這些蒜苗了,它們開始在刺骨的風中枯黃。我撥起了這些枯黃的蒜苗,我看見已經干枯的大蒜。
獅泉河越加干枯了,在這個沒有雨水的鼕季,沒有鳥飛過。
床
我在這裡有一個小小的房子,房子前面有一塊小小的地,我在地上種上了蒜,指望著它們長成蒜苗可以炒回鍋肉喫。我還想,我的屋子要有一張大大的床,我可以從床的這邊滾到那邊,然後還能橫著躺。
我揣著我DI一個月的工資去定做我的大床,做床的一家人正在喫飯:回鍋肉、酸菜湯、土豆絲、青椒炒臘肉。男人、女人、男孩、女孩。
屋子裡有木頭和油漆的味道。我看見藏式家具靜靜地躺在那裡,櫃子、桌子、椅子,還有床。藏式的床很小,橫著的話隻能坐著,豎著,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翻一個身。
女人放下碗,問我要什麼。
我說要一張床,至少可以占據我那間小小屋子三分之一的床。
男人也放下了碗,說,定做一個,老家那種床?
老家那種?
我的記憶忽然有些恍惚,我說,要一張大床。
在等著大床被做出來的那些日子裡,我在屋子的地上鋪著我的被子。屋子很小,因為空蕩我的屋子很快大了起來。我從屋子的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到這頭。屋子裡有水龍頭,因為怕鼕天的冰凍。後來鼕天來了,我纔知道,即使在屋子裡,水管一樣是會凍的。
我一次次經過那家家具店,男人在刨著我的床,女人在收拾屋子,男孩和女孩從屋子的這頭跑過去又跑過來,女孩在喊:你還我的發夾。
我遠遠地看著這一切,看著我的床。刨子刨起的木花在屋子裡翻飛,那是床頭、那是床沿、那是床腿。
然後我看見女人開始做飯,女人割下來一塊掛著的臘肉,女人開始切土豆絲,女人撈起罐子裡的酸菜。
女孩終於追到了男孩,男孩揮揮手,發夾打到了女孩的臉上,女孩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木花堆裡的男人停下來吼道:要打滾出去打!
床終於擺到了屋子裡,一起來的還有桌子、櫃子和椅子,它們靜靜地躺在我的屋子裡。我坐到了椅子上,然後躺在了床上。床上什麼都沒有,我橫著躺,我發現我的腳剛好在床沿,我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再翻了一個身。這時有月光灑了進來,在我的床上。於是,我想起了那1詩,詩說床其實是井,月又是什麼呢?缺或者圓,陰或者晴,悲或者喜,走或者留,或許都不是問題,在這裡,你們愛的西藏,沒有所謂的心靈洗滌或者靈魂升華,隻有存在,就如這屋子裡的床,由木頭而床,隻是一個過程。
我在這樣一個夜,在這樣的月光下,在床上,想起了獅泉河邊做床的那一家人。天黑了,明天我將迎接依然冷冷的陽光,開始我新的一天。
孩子
達瓦有個孩子叫晉美,達瓦一家人都住在氣像基地門衛室的兩間房子裡。氣像基地很空曠,因為要觀測天氣,需要大片的地,在獅泉河這樣的地不值錢。達瓦有個老婆叫拉姆,他們還有個孩子叫丹增。丹增已經可以掙錢了,而晉美卻剛學會走路。
達瓦是氣像基地的門衛,他沒有成群的牛羊,達瓦把積攢了很久的錢給兒子丹增買了一輛東風牌大卡車,丹增開著車到處拉貨,後來有了錢就在獅泉河中心買了一套房子。丹增一到周末就會回到他爸這裡,母親拉姆會做好糍粑和羊肉,準備好啤酒。
弟弟晉美會在外面玩他的四輪小車,達瓦和兒子在屋子裡喝酒喫肉。
晉美開著他的車到了我的屋外。晉美按響了他車上的小喇叭,我打開門,晉美就對著我笑。
晉美說:姐姐。
晉美用漢語隻能說姐姐。
我把買好的糖和酸奶遞給他,晉美還是笑著說:姐姐。
我便說:晉美,你長得真好看。
晉美依然笑著說:姐姐。
我說:晉美,你的車車給我騎好不好?
晉美剝開糖紙說:姐姐。
孩子晉美隻有三歲,生長在獅泉河邊,獅泉河裡已經沒有魚蝦,獅泉河也沒有獅子。
晉美也沒有伙伴,除了門口的那條瘸狗。
事實上這隻是一隻隨處可見的野狗,後來就溜到了這個空蕩的大院裡,瘸狗已經習慣了瘸著走路,它看著一歲多時剛學會走路的晉美笑。晉美蹣跚著走到狗的旁邊,狗毫無戒心地讓晉美摸它的頭,他隻是一個好小好小的孩子,不會對它產生威脅。
那一天我背著我的行李來到了我的小屋子旁邊,狗和晉美都在我屋子的旁邊,狗叫一聲,晉美說:姐姐。
後來我常常帶著狗和晉美行走在這大片的氣像觀測基地,看風向標隨著風轉動,在夜晚仰望布滿星辰的夜空,一字排開,我、晉美和狗。
開始
那年的夏天,我背起了我的行囊,去了一個叫獅泉河的地方,它在西藏的西邊,一路向西,不斷地追趕太陽,看著夜色一次次將要來臨時離去。我在路上看見了滿山的格桑花,我將格桑花拋在了身後,我還看見了雨後雙色的彩虹,然後把雙色的彩虹也拋在了身後。
我看見荒漠和天空,我看見雲朵和牛羊。
我看見前面無盡的路,我看見身後無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