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鮮衣怒馬少年
Part 01
討厭的人
1
九月裡,湘市開學天,校門口光頭涼面館子外。
司徒玥手托一隻黑面敞口圓碗,躲在折疊桌下。
桌子下,能看見三雙美腿。
對面那雙是她親親“老婆”程雪的,左右這兩雙是剛認識的雙胞胎學妹的。
雙胞胎姐妹姓高,認識的時間太短,司徒玥還記不住名字,隻好管妹妹叫小高,姐姐叫大高。
左邊這雙腿是妹妹小高,右邊的是姐姐大高。
雖然是雙胞胎,姐妹兩個性格卻明顯不一樣,姐姐沉穩,妹妹活潑。
她藏在桌子下,隻聽見小高激動的聲音不時從桌面上傳來。
“哎呀,學姐不好!他衝這邊看過來了!”
司徒玥心裡一驚,左右四顧,想再找個嚴實的東西遮擋住自己。
她很快鎖定目標,就在她左前方五十米處,有一個立著的廣告牌,上面寫著:新學期開學,凡在本店消費滿 ,送老板娘。
司徒玥一愣。
這老板,夠大方的啊。
她就說怎麼感覺這家涼面館的客人特別多,男性還占了絕大部分比例,搞得她和程雪連位置都沒得坐,隻能和大高小高在店外拼了個桌。
不過客人這麼多,老板娘隻有一個,可怎麼分啊?
司徒玥再仔細一看,原來在“老板娘”三個字後面,又跟了幾個不甚顯眼的蠅頭小楷——手工調制的綠豆沙。
“……”
老板是個人纔。
強行將發散的思維拽回來,司徒玥目測了一下自己與廣告牌的距離,估摸著自己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快速跑過去,再躲起來,關山認出她的可能性有多大。
正思考著,大高沉穩的聲音從桌上傳來:“他的臉轉過去了,沒看這邊了。”
司徒玥瞬間松了口氣,她將面碗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預備從桌子下站起身。
“哎呀不好!”小高咋咋呼呼的聲音傳來。
怎……怎麼了?
司徒玥心一提。
小高小聲提醒道:“學姐,你別起來!他又看過來了!”
司徒玥眼疾手快地捧回面碗,擋住臉,蹲下去。
大高沉穩的聲音緊接著傳來:“沒事了,轉過去了。”
司徒玥松一口氣,放碗,起身。
小高又咋呼道:“學姐別起來!又看過來了!”
司徒玥心一提,托碗,蹲下去。
大高:“轉……”
“還有完沒完了!”司徒玥不干了。
她腿麻腰痛,一時怒從心起,將碗重重往桌上一放,“砰”的一聲響。
“——過來了。”大高轉了轉眼珠,將自己要說的話慢吞吞地補充完。
司徒玥無奈。
姑娘你還能再慢點嗎?
一百米開外,湘中門口,大理石白牆一側,鮮紅色的校訓底下,此時正站著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
距離有些遠,男生的表情看不太清,隻能看見他向著司徒玥的方向,懶懶的招了下手。
意思很明顯:麻溜兒滾過來。
那人便是關山,司徒玥正在躲的人。
自司徒玥生下來,截止到2013年9月1日下午5點48分,在她人生的十七個年頭裡,關山已經榮升為她討厭的人。
前一個是隋煬帝。
就是發明了科舉制的那人。
司徒玥和關山之間的孽緣,如果要細細說來,那就是老太太的裹腳布,說上三天都不算完。
關山五歲時搬來了鳳凰巷,兩個人住對門,那時司徒玥已經在鳳凰巷裡闖出了點名堂,是方圓十裡的孩子都害怕的土霸王,她搶老實孩子的棒棒糖,摸漂亮小妹妹的臉蛋,帶領一群小馬仔搶地盤、打惡霸,雖然平均年齡不過六歲,但威風凜凜,戰功赫赫。
關山來了之後,先是被她收歸旗下,成為小馬仔集團中的一員。
可沒想到,人不可貌相。
一年之後,關山青出於藍,成了鳳凰巷的新任土霸王。
本屬於司徒玥的小馬仔們轉投了關山座下,漂亮小妹妹們自發簇擁在關山身邊,司徒玥手下無人,後隻能憋屈地成了關山的小馬仔集團的一員。
一晃八年過去,在司徒玥長年累月的祈禱之下,老天爺被她煩得不行,終於有,關山搬走了。
關山走後,小馬仔們正面臨著小升初的學業壓力,再也無暇整日東遊西逛,漂亮小妹妹們步入青春期,有了說不盡的煩惱,也不願意再和男孩子們混在一處,司徒玥重振霸業的打算隻能無限期地擱置下去。
這樣一來,司徒玥又開始想念起關山。
雖然關山壓榨她、欺負她、凌辱她,但不可否認的是,跟關山在一起的時光,是無比有趣的。
她又長年累月地祈禱,讓關山搬回鳳凰巷吧。
老天爺再次被她煩得不行,終於在她升高一的那個暑假,關山回來了。
一個人。
司徒玥放了東西就準備去敲關山家的門,走前被她媽媽捎了一盤鮮肉餃子。
她端著那盤餃子敲開關山家的門。
關山打開門,人站在門邊,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拉著門,低頭看著她。
長大以後,司徒玥認識了一個學心理學的朋友,朋友告訴她,這其實是一個抵觸的姿勢。
人站在門口,是為了不讓來客看見屋內情況,一手拉住門,是為了在來客要闖進家門時,能迅速將人攔住,推出去。
這個朋友後來憑借這條理論,成功將自己的出軌男友捉奸在床。
但當時的司徒玥並不知道,關山不歡迎她。
司徒玥還陷在童年玩伴回來的喜悅裡,臉上堆滿傻笑。因為闊別四年未見,她羞於問起他的近況,隻好裝模作樣地問他:“怎麼沒見到你媽媽?”
關山當時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隻說了一個字。
“滾。”
因為這個字,司徒玥整整一年,再沒跟關山說過一句話。
2
“阿玥,他好像在叫你過去。”程雪回頭看了一下,轉過臉來,對司徒玥說。
司徒玥很有骨氣地哼了一聲:“他叫我過去我就過去嗎?我又不是他養的一條狗。”
她話音剛落,就見遠處的關山突然抬手揚了幾下,手中握著一部黑色手機。
司徒玥二話不說,繞開折疊小桌,就往他的方向走去。
剩下三個人面面相覷。
司徒玥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以龜速行進,致力於勾起關山的不耐煩情緒,對她再說一次“滾”。
這個策略的效果相當明顯,關山果然不耐煩了,低下頭去,在手機上敲了幾個字。
司徒玥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兜裡的手機很快傳出“叮咚”一聲。
她掏出來一看,關山發來的微信,就霸氣地橫在屏幕上。
“你可以再慢一點。”
以司徒玥對關山的了解,這句話後面肯定還跟了一句話。
果然,“叮咚”一聲響,第二條信息來了。
“隻要你敢。”
司徒玥抬起頭,看見關山再次向她搖了搖手機。
什麼叫“受制於人”?這就叫“受制於人”!
司徒玥看見那部手機,就想起一個月前的夜晚。
那晚明月當空,漫天星鬥,清風吹走仲夏夜裡的燥熱,仔細聽的話,空氣中還有淡淡的歌聲飄來。
她站在臺階上,手撐牆壁,堵了一個英俊男孩。
氣氛實在太過浪漫,她正打算跟人說些詩詞歌賦、人生哲理,探討一下近國家石油價格上調的大事,就被一道煞風景的聲音給打斷。
聲音的主人正是關山。
那時她和關山已經冷戰一年,或許正將迎來兩個人關繫的破冰期,畢竟冷戰這種事情,時間久了,冷戰雙方都會記不起當初到底是為了什麼冷戰,從而冰釋前嫌,和好如初。
但關山做了一件非常卑鄙無恥沒下限的事。
他潛伏在暗處,將司徒玥調戲,不是,將司徒玥和那個男孩探討國家石油價格上漲的對話全部拍了下來,並且宣稱如果司徒玥不聽他吩咐的話,他就拿著視頻去找司徒媽媽。
鳳凰巷的人都知道,小流氓司徒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別人的眼淚和她媽。小時候,她愛鬧騰,別人要是想降住她,隻要說一句“我叫你媽過來了”,就能瞬間使她安靜下來。
聽的次數多了,搞得司徒玥對這句話有生理性厭惡,誰說這話她就跟誰有仇。
再說這都什麼年代了,關山還搞揪人小辮子,打小報告那一套,太低端,太惡劣,太無恥。
司徒玥為他的心性幼稚程度感到汗顏的同時,也不得不乖乖按他指令辦事。
所以,她現在十分後悔。
如果能回到那個清涼的夜晚,她會對自己說,調戲,不是,和英俊男孩探討國家石油價格上漲的話題時,一定要注意觀察四周。
這就是所謂的,細節決定成敗。
司徒玥吐出口濁氣,攥緊拳頭,加快腳步,走出六親不認的步伐。
等走到關山身前時,她立馬擺出一副“老子拽”的表情,再用世界上不耐煩的口吻,翻著白眼問他:“找我干嗎?”
關山說:“你眼抽筋嗎?”
好氣!
司徒玥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我眼睛抽不抽關你什麼事?我就愛抽,我就抽!就抽!”
於是,關山說:“那你抽吧。”
此情此景,司徒玥突然想一個人,靜一靜。
關山斜坐在一輛黑色摩托車上,右腳支著地,腿看上去無比長,即使坐著,也比司徒玥高出了半截兒腦袋。
不用刻意加持,他整個人就散發出一股“老子拽”的特質,能引得方圓五裡地的流氓青年們蜂擁而來,排著隊給他一個完整的童年。
說來也奇怪,關山的鼻子眼睛長得都不差,甚至很有韻味,有點木村拓
哉的味道,但組合在一起就莫名地讓司徒玥不爽,並且手心癢癢很想給他來
上一拳。
司徒玥把原因歸結於,這就是關山獨特的氣質。
“你到底找我干什麼?”
關山動了動嘴,剛想說話,就聽見旁邊一道女聲幽幽響起。
“她是誰?”這姑娘又問道。
司徒玥偏頭看去,看見一個長頭發,穿著背帶裙的姑娘。
這姑娘她之前就見過,這也是她躲關山的原因。
從小到大,關山身上那種奇異的特質,不僅能引來周圍五裡地的小流氓,還能引來周圍五裡地的女生。
小時候,兩個人去小賣部,結賬時隻有司徒玥要收錢,關山不用給錢,要是關山笑一笑,老板娘還會倒送一小包怪味胡豆給他。
年幼的司徒玥和小賣部老板坐在門檻兒上,穿著汗褂兒的大肚子老板手搖一把大蒲扇,臉帶滄桑,對司徒玥說:“丫頭你記住,這就是個看臉的世界。”
司徒玥和大肚子老板惺惺相惜。等走出小賣部不遠,她就一把搶過關山手裡的怪味胡豆,嘩啦啦倒進嘴裡,一粒都不給他剩。
稍大一點後,開始有小女生搶著和關山做同桌,往他課桌裡塞小零食,放學後還想和關山一塊兒回家。
關山看著那粗胳膊粗腿、運動會上扔鉛餅扔出校記錄的姑娘,牽起了身旁司徒玥的小手,很為難地告訴她:“放學後我要和司徒玥一起走的。”
隔天,司徒玥頭一次因為“身體不適”,請了一整天的假。
她坐在小床上,眼皮青腫,淚水橫流,一邊喫著關山送來的小零食,一邊捏著拳頭告誡自己,珍愛生命,遠離關山身邊的姑娘。
背帶裙姑娘長發飄飄,眼眶裡淚水在打轉,執著又倔強地盯著關山。
這場景是多麼熟悉,一下就讓司徒玥回想起自己人生中黑暗的那一日,她頭皮發麻,右眼似乎又隱隱作痛起來,剛想退後幾步,拉開和背帶裙姑娘之間的距離,確保這姑娘無論是胳膊還是腿都不能招呼到她身上。
關山卻突然從摩托車上站起身。
幾年不見,他個子瘋長,身上沒幾兩肉,個頭卻躥出去很高,站在司徒玥身邊,她還不到他肩膀。
當他的手輕輕松松搭在司徒玥左肩肩頭的時候,司徒玥腦子裡就一個念頭:完了。
然後,她聽見關山懶洋洋的嗓音在頭頂響起——
“她是你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