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我上的那所大學並不怎麼有名,地理位置卻是全國高校中的。那地方叫銀石灘,地處祖國東海和南海的交彙處。
這實在是一片奇異的海域。海岸地貌呈海蝕階地狀。落潮時,可以隱隱看到那道貝殼堤,據說是古海岸線的遺跡。海灘上布滿各種形狀怪異的礫石。沿著海岸線往西南方向走,便矗立著那片石林——每根石柱上都布滿了軟體動物腐蝕的斑點和穿透的孔痕。
這裡實際上是個伸進海洋的小小半島。半島上那座小小的城,叫渠州。聽說這兒自古以來便是一片動蕩不安的海域。這兒的地質構造運動大概比其他海岸要激烈頻繁得多。海陸不斷地變遷和更替。當海平面下降的時候,沿海大陸架就變成了陸地。海平面一上升,大片陸地又被海水吞噬,於是小小的半島與大陸分離。
這學校的歷史應該算是很悠久了。是清朝末年的一位愛國華僑闖了南洋之後集資興辦的,升格為大學卻隻是不久前的事。那位華僑選擇了這樣一片海域,不能不讓人佩服他的膽識。
這兒又有許多傳說。盛傳的是關於“海火”的故事。據說,石林的夜晚常有魔鬼出沒,而且鬼見到人便附體,於是人也就變成鬼。孤魂野鬼們平時鎮在石下,一俟月黑風高之夜便紛紛出來遊蕩。相傳那時的海像著了火似的,亮得灼眼,又忽然化作一片白雪,上面有綠的光,螺旋似的飛快旋開,展示各種美麗的幾何形圖案。直到三更天後,普陀寺鐘聲響過,魔鬼纔歸位。如有求簽者,於彼時去石林跪香,沒有不靈驗的。
初時聽到這些傳說,我們不過是覺得可笑。又感嘆天高皇帝遠,封建迷信的東西在這小地方仍有這般市場。真恨不得立即懸張告示,動員附近漁民都來捕魚。大家商量,一定要找個機會在石林附近鬧個通宵,為當地人做個榜樣。
校園是美麗極了,真正是依山傍海,海都伸到露天劇場旁邊來了。每天傍晚,這兒都有許多來看落日的。長了,仿佛是掐準了點兒,就差喊句一二三,落日便在那一瞬間,像隻失了光彩的紅色大球,軟軟地滾落到海平線的那一邊。然後就是那些雲,澆了濃杏汁似的,戀戀地在天邊翻來翻去,一會兒,也隱沒了,隻留下那群巨人般的石林和侏儒般的人對峙。再過一會兒,終於侏儒們走了,這裡就成為巨人們的天下。
開學那天下著蒙蒙細雨,我站在禮堂門口等哥哥。鬼都不知道他為什麼銷了那個來之不易的北京戶口,非要到這所大學的圖書館來工作。誰管得了他的事兒!連爸爸媽媽也管不了。我隻好縮脖聳肩地瞪著臺階下面那一片片流動的傘,身上一陣陣發潮發癢,我當時那樣兒一定挺傻。傘下眾多的腳一步步踏上石階,離我越來越近,當近到不能再近的時候,那些傘便紛紛揚揚地收攏來,露出一張張陌生的面孔。總會有幾滴冰涼的雨水濺到我身上,這一片傘的顏色還是灰的。那是一九七八年,中國剛剛準備甩掉“藍蟻之國”的名諱,所以突然出現的那一把花綢傘在這許多的傘中顯得分外戳眼:淺黃底子,上面繪著咖啡、黑和西洋紅三色圖案,遠看,像滾滾的灰水裡漂過來一朵鮮明奪目的花似的。隻是那傘打得太低,直到禮堂門前纔略向上抬了抬,露出一張線條精致且白得醒目的臉。
這人有點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後來我知道她和我在一個班,名字和膚色一般白,叫小雪。再後來,我明白她的出現給我帶來了一點變化。這大概就是我一直期待著的那種變化。那時,我明白我不再期待什麼,而我本來的期待也是荒謬可笑的了。
人說三個女的一臺戲。我們班有八個女孩子,果然熱鬧非凡。
頭一次上政治經濟學大課,三個繫都擠到大教室,真真是比肩接踵,連咳嗽放屁都能引起連鎖反應。大教室顯得挺莊嚴,玻璃窗太巨大,沒安窗簾,陽光便射進來,像一個個明亮的圈兒,九連環似的飄來飄去,光圈中舞動著無數顆金色的塵粒。小時候我曾以為那就是原子,後來父費了很大力氣纔說服我相信那不是原子。讓一個孩子相信他(她)看不見的東西很難,卻又很容易。說起來,孩子心裡總有點兒什麼東西,隻不過人一長大,就忘了。
我不知道政治經濟學是不是非要這樣講法。大概是一定的。因為幾位老師,包括講課的王教授都是這樣講的。王教授操閩南口音,話不好懂,又兼牙齒暴,講起話來難免濺出些唾液。那一圈圈明亮的光環裡的金色粉塵,忽而都下雨似的沉落。王教授的嘴巴熟練地一張一合,他眼前放著的是用了幾十年的講稿。當然每逢什麼特殊的時候要做些增刪,但基本內容是永恆不變的,因為這是根據《資本論》中的觀點寫成的,而馬克思的話當然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我想,如果這位滿臉胡須的聖者至今活著,對此不知持何態度?我看著王教授蠕動的嘴巴,硬是聽不懂他在講些什麼。隻要有一秒鐘的松弛,我眼睛便乜向那紛紛下落的金色塵埃。終於,王教授拿起粉筆,很用勁兒地在黑板上寫下那個莊嚴的公式:
一隻綿羊=兩把斧子。
於是學生們的頭立即沉下去,像一片黑壓壓的蝗蟲,筆尖在紙上囓咬出沙沙的聲音。這課堂真是莊嚴極了。前面一排人那齊刷刷的後背,胖瘦高矮全是一個姿勢。頭微偏,肩略斜,一式地向左看齊。隻有我斜前方那個苗條的後背有些特別,她是筆直坐著,筆直向前傾斜著角度。顯然她沒有記筆記,而是在看什麼東西。她的背影很有韻味,斜削的肩,柔和的腰部曲線,烏發像兩道墨線似的垂下來,發梢在我鄰桌小胖子王妮妮的鉛筆盒上散開,黑羽毛扇似的發出淡淡的幽香。黑發的光波裡閃亮著一對紅櫻桃似的裝飾珠子,色彩對比如幻影般強烈。我想她一定是十分地愛整潔,連那兩粒珠子都是纖塵不染。什麼東西這麼吸引她?我左顧右盼地看了好幾眼,什麼也沒看見。
為了顯得和大家一樣,我強迫自己在筆記本上記下一串莫名其妙的符號。這時我感到一隻胖胖的小手正在掏我的口袋,原來王妮妮一直在偷我衣袋裡的瓜子喫。發現我覺察到了,立即很自覺地把一塊巧克力放進我的手心裡,以示交換之意。我們畢竟正在學一隻綿羊等於兩把斧子呀!我微微一笑,瞟一眼王教授,他沒有朝這邊看。我慢慢把巧克力推進嘴裡,不料這塊巧克力裡面還包著一顆脆生生的果仁,我的嘴裡立刻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剎那間我獃住了。這一聲在我聽來不啻炮彈落地,連耳朵都震得麻麻的,立時感到整個教室的目光都在向我壓來,威嚴的王教授正慢慢向我逼近。我聽天由命地朝上翻翻眼睛,這纔發現誰也沒有注意我,隻是前面那戴一對紅櫻桃珠的女孩子回身瞥了我一眼,隨即又低著頭嫣然一笑。就這樣,我一下子喜歡她了。記得見面會時她自我介紹說叫郗小雪,是本地的。聽她講一口純熟的北京話,有人問她籍貫何處,她笑而不答。她的笑有一種特殊的魅力,不僅能迷男人,還能迷我這樣傻乎乎的姑娘。
我又低下頭來記筆記,“噗”的一個紙條落在我的活頁夾上。眼明手快的王妮妮一把抓過去,展開一看,便趴在桌上笑得死去活來。王妮妮的笑特別富於感染力,笑到,大家便都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連一向嚴肅的班長鄭軒也像被別人掐住頸子的公鴨似的,發出一種沙啞的聲音。“王妮妮,你笑了整整五十秒鐘,給你掐著表哪!”男同學在後面抗議。
紙條上是幅漫畫:一個暴牙老頭站在講臺上口沫橫飛,下面是滿滿一屋子打傘的學生。我笑著在上面題字曰:“一句話=一百二十把傘”。正在得意,誰知玩笑開過了頭。老頭循笑聲而來,忽然發現了自己的尊容,勃然大怒而去,丟下一屋子獃若木雞的學生。
前排的袁敏就回過頭來了。目光冷冷地掃蕩了一番,後停留在鄭軒臉上。鄭軒立即作俯首狀。袁敏是全班的女黨員,而鄭軒正在爭取入黨。同學們獃了一會兒,又都嘩然,紛紛離座。袁敏便站起來很嚴肅地說:“這件事需要追查。”話音未落,正欲衝出教室的何小桃“哎喲”一聲跌落塵埃,原來是王妮妮趁亂把小桃那漂亮的亞麻色大辮子一圈圈地綁在椅子背上。王妮妮又笑得背過氣去,周圍的同學也忍不住笑,唯袁敏冷著臉一聲不吭。我這纔注意到,滿屋子的人隻有郗小雪紋絲沒動,周圍的喧囂像是要把她抬起來似的,她卻靜坐其中,安靜得像棵植物。
我順著那溜下來的斜斜肩線看過去,終於發現她手捧著的政治經濟學教科書中間還夾著一本薄薄的書,英文的。隻是那書裡撲騰騰跳出的幾幅插圖,刺得我視神經直顫,沒看上兩行便像見了鬼似的把眼皮低下來,一陣臉紅耳熱。我極盡克制,意守丹田,心誠目潔,把兩隻眼睛死死盯住黑板上的“一隻綿羊=兩把斧子”。
哥哥是個怪物,從哪一本小說上也找不到他這類人物。我們誰也摸不透他,連梅姐姐那麼聰明的人有時也對他感到困惑。提起哥哥,爸爸長嘆一聲說:“唉,三十好幾的人,連個主攻方向都沒有!”哥哥的確沒什麼方向性目的性,他的興趣一會兒一變,令人眼花繚亂。他會各種藥水,他用乙烯催熟水果,給家兔移植內髒,把兩種完全不同的花朵嫁接起來,得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新品種,甚至在油漆家具時把高錳酸鉀摻進顏料中,從而發現了一種可以亂真的紫檀木的顏色……他能背出百十來種棋局,對集郵史了如指掌……他的故事真是太多了,他的有些發現發明是完全可以申請專利權的,可惜他從沒想過這些。他什麼都想嘗試,可惜缺少“主攻方向”,所以活得有點兒亂七八糟。梅姐姐高興起來誇他是個非凡的人,平時卻叫他“老奧”(奧勃洛摩夫之意),或者干脆叫“熊”。哥哥真是夠懶的,連穿衣服都嫌煩。“生活有三分之一都葬在這種重復中了。好是發明一種不用穿不用脫不用洗不用縫的衣裳……”哥哥說。“那是皮。”梅姐姐接得很快。他們冷戰起來的時候,都迸發出一種的幽默感。於是哥哥把襪子縫在褲腿上,他認為這是一種可以節約多餘動作的高效率。“勤快人隻能重復生活。隻有懶人纔能創造生活。當然,我並不懶。我不過是個‘散淡的人’。”哥哥一邊鼓搗他那些玻璃罐罐,一邊自我表白。他長得挺帥,隻是三十歲以後略略有點兒發福,從腰部和髖部悄悄地長出些肉來,幸好被梅姐姐及時發現,采取措施,纔算沒有蔓延到腹部。應該說,他那雙漂亮而狡黠的眼睛和不修邊幅的派頭兒還是相當有魅力的。夏天他天天遊泳,曬得很黑,一進遊泳池便能吸引許多目光,不僅有異性還有同性。他以為得意,梅姐姐卻說經觀察判斷那是一種看稀有動物的好奇目光。
哥哥費了好大力氣來到這兒的圖書館,卻對那些圖書毫無興趣。他常到銀石灘去散步,回來時便帶著各色小石片,投進他自制的藥水中。他像個膽小的男人,他又像個大膽的男子漢。即使石片在藥水裡化作一股青煙,咕嚕嚕地冒出來,然後變成一個什麼猙獰的怪物,他也一定不感到驚奇。什麼都不能使他喫驚,這就是哥哥,現在他正把一隻閃閃發光的軟體蟲撚進玻璃試管,神情嚴肅得像個男巫。
“你們班有個女同學真有意思,她常來圖書館向我借永遠借不著的書。”他忽然一抬眼皮,冒出一句昏話。
漫畫事件之後,校領導找班主任,班主任找班長,令速查罪魁。於是大家煞有介事地查了一通。好在已是一九七八年,當年清查天件的勁頭早已過去,於是僅作為疑案立此存照而已。
小雪卻從此同我近起來。她家住得近,上學來放學走,一分鐘也不肯在學校多待,話是極少,常用嫣然一笑來作答,那一種嫵媚既撩人心意,更令人莫測高深。誰也沒見她在自習室裡待過,卻悠悠然地度過了各種測驗考試。誰也不知道她的底牌,誰也不明白她的訣竅,誰也說不出她這個具體的人——她像是這個班上的一個神秘的符號。
她又常穿戴一些漂亮的衣服,另式另樣地裝飾自己,她那些衣服美得古怪,分明不是國內市場上能買到的。她很會打扮,所有的衣飾都很適合她自己。她常喜歡嚼一顆檳榔,弄得嘴唇紅艷艷的,滿口都是檳榔的清氣。一起看電影的時候,她輕輕地扇扇子,那一股微風伴著她身上的香氣,弄得人痴痴迷迷的,像墮入了溫柔鄉裡。日子長了,我發現和她在一起總感到很舒服,這是因為她極善於照顧人。譬如,我常忘記看課表,因此課間操時間回宿舍便常忘了帶書,她總是記得幫我拿出來。我是個粗心的女孩子,有時衣服上不免沾些污跡,她見了,也不說話,悄悄替我洗淨。她是那種細心又敏捷的女孩子,能在舉手投足間施展溫柔和魅力。她可真是個精雕細琢的水晶玻璃人兒,和她在一起我便感到自己粗鄙不堪。將來誰能消受這份福氣呀?我悄悄地看著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傻瓜。誰在她面前大概都會成為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