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
江沅捧著小銀碗一個人坐在屋外的臺階上,身上裹著厚厚的貂皮,繡鞋上的墜子被寒風吹得一高一低。
碗裡的臘八粥早已涼透,她就這麼安靜地看著城南的大火燒紅了天際,兵戎相見的踫撞聲,廝殺中的哀號聲,穿過層層門牆傳入江沅的耳中,江忠嗣早有準備,府內幾日前就換了一批精兵良將,裡裡外外被護成了一座鐵桶。
火光照在江沅臉頰上,她緊緊閉著眼睛,睫毛不停地抖動,經文從她口中被熟練地念出來。
她努力克制著身體的顫抖,口中不停重復著往生咒。
前生的後幾年她沒少念這些東西,她手裡折了太多條人命,敵人的、朋友的、後妃的、皇子的,多到她一閉上眼就能看到他們出現在她眼前,面目猙獰。
這麼些年,久到連她自己都以為自己忘了,可是,當哭喊哀號的聲音傳入耳朵,她發現,自己忘不了,忘不了那些至死都拽著她衣袖不松的手指,忘不了那些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的眼神。
江沅閉著眼,回憶的碎片鋪天蓋地衝她砸來。
在無盡的憎惡驚恐與憤恨中,她敏感地捕捉到了那雙干淨的眼眸,無論她殺了多少人,走錯了多少路,那雙眼睛看她的時候總是含著笑的,干淨到她不敢直視,這麼好的一個人兒,她怎麼舍得殺他,怎麼舍得別人殺他。她那麼保護他,可自己最後留給他的,卻是觀雲閣的縱身一躍。
忽然,一絲冰冷抵上了她的脖子,背後之人聲音含笑,打斷了她的回憶,“江小姐,送在下出城吧。”
江沅微微睜開雙眼,一時有些迷惘,本能卻促使她前探了下身子,與刀刃拉開兩指的距離,她獃了片刻,纔回了神,“我可不記得有說讓你拿刀指著我出城。”
砰砰砰——
院外傳來急切的敲門聲,“小姐,是——”
碧帆剛進了院子還未等她反應過來,就眼前一黑,被人一掌打暈。
孟習之速度很快,做這動作幾乎是電光石火之間。
見碧帆倒下,他纔再次轉身望向江沅,她的背後是城南騰起的火龍,火光映在她潔白的披風上,顯得面前的女子尤為壯烈,“江小姐這表情,好似赴死一般。”
江沅不願意與他多說,貝齒輕咬著唇瓣。她在思考,她逃不了,隻能送他出去。江沅透過黑暗,妄圖看到孟習之真實的表情,記憶中的人影漸漸與他重合。
江沅深知,便是自己真帶他出去,依著前世對孟習之的了解,他也定會殺她滅口以絕後患。
半晌,江沅似乎想到了什麼,嘴角忽然露出了一抹濃濃的笑意,她生得恬靜,笑起來也是極好看的,眉眼彎彎,一副安全無害的表情,“孟先生與我談個條件吧。”
“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孟習之搖搖頭,踱步到她面前,匕首輕輕滑向她的喉嚨,笑道,“我可以隨時殺了你。”
江沅伸出手指抵住移動的匕首,刀刃在她指尖劃下了一條細長的小口,浸出點點血珠,有點疼,“我死了,你也跑不了。”
“小姐這是打算拿江府為我陪葬了?”孟習之臉色暗了下來,收起一貫的笑意。
“你大可一試。”江沅面不改色,“我父親贈了荊州,開了皇城,省了淝安王多少心思,便是真發現你在江府又如何?到時候,我在大軍前一抹脖子,說不定還能成就了父親。”
“你知道我是誰?”孟習之忽然開口。
“不知。”他問得突然,江沅差點脫口而出,幸好她腦子轉得快,即便胸口心跳如雷,聲音也被她壓得相當平穩,“父親說臨安混入了別國奸細,而你又這般急著劫我出城,想來那人便是孟先生了。”
見他不說話,江沅繼續補充,聲音裡帶著一絲討好的商量,“大家何苦魚死網破。”
“你倒是個聰明的。”孟習之收了匕首,玄色的刀鞘帶著固有的紋理,如同他這個人。早晚有一天,他會變得如同這片黑,沉靜穩狠,滴水不漏。可如今,他還隻是安隨侯府的世子,會疑惑,會猶豫,並非後來衛國那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鎮國公。
“你對我起了殺心,我自然是要自救。”這點江沅倒不介意和他坦白。
“你想如何?”雪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駭了江沅一跳。
“我隻要你一諾。”江沅看了眼雪生,不做搭理,抬頭直視著孟習之的那張臉,似乎想透過它看到別人,“若我能送你安全出城,我要你答應,無論何種情況下,你不能傷我殺我。”
“這般簡單?”孟習之倒是沒覺得有何不妥,她一個弱質女流,還真不值得他下手殺她,不過,這是隻小狐狸,免不了他有些狐疑。
“就這麼簡單!大丈夫一諾千金!”江沅怕他反悔,連忙伸出手掌與他擊了三下,然後指著雪生的鼻子,“你來做見證!”
街上戰火紛飛,江沅一身蔚藍小褂,頭發簡單地綁了條小辮子,一路上盡帶著孟習之往小巷裡鑽,這條小道太過隱蔽,若不是當年宋延巳帶她走過一遭,她還真不相信有人知道這條路。
至於大路,她是萬萬不敢走的,很多事情理順了,原先看不清的事這會兒也知道得真切了,京兆尹家的小姐前世被亂箭射死在長陽街,想來也是因為這廝吧,隻不過這世他被自己陰差陽錯地帶回了自個府中。
前世孟習之跑得了,這世必然也跑得了,不如騙他個承諾,救命之恩,就算不結草銜環,也該湧泉相報吧。江沅想得全面,忽然餘光瞥見身邊的人停下了腳步,她心中一驚,連忙跟著一起停下:“怎麼了?”
“前方有人。”孟習之下巴微抬。
江沅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長巷盡頭處,一人騎馬而立,身邊之人皆一身素白盔甲,如同片片羽毛,干淨得不染一絲雜質。僅一眼,江沅就認出了那些戰服,那是宋延巳私養的弓箭手,最擅騎射,可百步外一箭封喉。
江沅想過無數次見到宋延巳的場景,也許是擦肩而過,也許是他凱旋入宮的途中,可沒有一次是這樣,他架著弓箭對著她。
孟習之功夫高,許還能躲得過,但她就不一樣了,她那三腳貓的功夫,打個流氓地痞什麼的還行,一旦對上這種精銳,是絕無活命機會的。
“咱們躲得過嗎?”江沅甩掉腦中的各種想法,眼神裡帶著些許希冀,期盼地望向孟習之。
孟習之見她一臉殷切,嘴角微挑:“我可以,但你一定躲不過。”他每說一個字,江沅眸子裡的光彩就黯一分。
忽然,江沅猛地往他懷裡一靠,倒把孟習之驚了一下,“挾持我!”
她不想死,如今,隻能賭一把了。
想著,江沅就扯開嗓子對著遠處的身影高呼,聲音聽上去急迫且淒厲:“將軍救我!”
馬背上的身影愣了愣,宋延巳看著遠處嬌小的人兒,架在弓箭上的指尖微動,她怎麼會在這兒?
見宋延巳那邊停了動作,又恰逢此地偏僻,江沅估摸著她的呼救也隻有小巷中的幾人知道,當下就報了江忠嗣的名,高聲道:“我乃左馮翊府嫡小姐,被歹人劫持,將軍救我。”
“你確定他會救你?”孟習之的聲音帶著調笑在她耳畔響起。
“閉嘴。”江沅現下可沒跟他鬥嘴的心思,她滿腦子都在賭,賭她是江忠嗣的女兒,賭她現在的價值。
宋延巳看著遠處的身影,停了許久,纔示意弓箭手們收了弓箭,見他翻身下馬,江沅提在嗓子眼的心纔放了下來。
宋延巳看著遠處的人兒似乎松了一口氣的樣子,連揮舞的手臂似乎都沒那麼賣力了。做戲做全套這點,她似乎還沒學會。
今日是淝安王大展身手的日子,宋延巳自然不會給他添堵,因此未著戰袍,僅著一身玄色的長衫,外面披著厚厚的灰色狐裘,一根翠玉把烏黑的頭發緊緊地束起。
他就這麼向著江沅走來,步子踏得極穩,黑緞青底的靴子印在灰白的石板上,每走近一步,江沅就緊張一分,待到還有三丈遠時,他纔停下步子,略過江沅看向她身後的孟習之。
“在下宋延巳。”
“久聞宋將軍威名。”孟習之倒也不多寒暄,扣著江沅一躍落到身側的屋頂上,與他拉開距離,高高在上俯視著不遠處的宋延巳,“在下與南梁素無瓜葛,不知為何要如此對在下?”
“哦?這話宋某可聽不懂了。”宋延巳抬起頭,一臉訝異,“我等奉旨緝拿奸細,卻偶遇世子劫持我南梁的官家小姐,怎的到了世子口中卻成了宋某的不是。”
“不知奸細可曾捉到。”
“不曾。”宋延巳頓時一笑,明亮異常,隻是月光透過枯枝灑到他的臉龐上,表情讓人看不真切罷了。
江沅袖中的拳頭緊緊地握成團,指尖微微陷到肉裡,這個男人,若是不曾見過他殺伐狠辣的樣子,定會認為這是一個溫和儒雅的公子。
他越是不滿,笑得越是神采飛揚,江沅沒親身經歷過宋延巳大破臨安這段往事,自然也不知道,現下他肚子裡又謀劃著什麼鬼主意。
笑聲越來越低,宋延巳的聲音從口中飄出,看似無意卻字字戳在孟習之心口上,“前些日子宋某偶得了一衛國女,此女生得極美,尤其是背部的那顆紅痣,印在如雪的肌膚上,更顯盈盈可愛。”
孟習之環著江沅的手臂驟然一緊,刀刃輕輕劃破了她的脖頸,江沅喫痛,忍不住哼出聲來。
“將軍好手段。”孟習之一聽這話,便知道那人是綠瓊,當下語氣中已有了幾分不客氣,“意欲何為?”
“放了江小姐,我便讓世子離開臨安。”宋延巳聲音一冷,指著他胸前的江沅,繼續道,“至於那衛女,可用霍澤來換。”
孟習之偏過頭,有意地打量了眼前低眉斂目的江沅,臉上恢復一貫淡淡的笑容,毫不客氣地踩住他的痛腳,“將軍不愧是商賈出身。”
既讓他衛國留下了心腹大患,又能得了江忠嗣的感激,真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不及世子。”宋延巳淡淡回道,“雙贏罷了。”
“哈哈,沒想到我費了那麼些功夫,到頭卻讓你得了便宜!”孟習之收起江沅脖子上的匕首,笑著對著江沅的眼睛,無聲道:江小姐得罪了。
接著反手一推,這一掌他用了幾分的力道,縱然江沅扯著他的衣袖,也抵不過身體後仰的力度。
嗤啦——
衣錦破裂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江沅就這麼驚恐地望著屋檐上的男人,孟習之似乎也沒料到她會扯著他,看著被撕裂的半片衣袖隨著江沅一起落向地面,有些傻眼,連脫身的腳步都慢了一分,“郊外青書亭,三日後拿人來換。”
沒有想像的疼痛,江沅落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好聞的棧香就這麼鑽進她的鼻子,熟悉得她有些恍惚,她不敢看他隻好眨眨眼睛,望著早已空無一人的屋頂,喃喃道:“跑了。”
“是啊,跑了。”宋延巳的聲音很平和,如同廣闊的大海,隻是,這片海暗流洶湧不如表面那麼平靜安然。
“江沅?”見她出神,宋延巳低喚了聲,下巴垂出完美的弧線,手臂卻堅固如鐵,絲毫沒有放她下來的打算。
江沅被迫抬起頭,雙手攪著那塊被她扯下來的衣料,有些楚楚可憐地對上宋延巳的眸子,“嚇死我了,多謝將軍搭救。”說著眼神有意無意地瞟向地面,示意他可以放她下來。
“江小姐受驚了,宋某這便送小姐回府。”宋延巳一愣,轉而露出一抹笑意,隻是這笑未達眼底,看在江沅眼裡,便有說不出的諷刺。
“不勞煩將軍。”隻是一眼,她便匆匆低下頭去,不耐煩地掙了下他的胳膊。
宋延巳就這麼盯著她,許久,纔把她放到地上,“這一條命可算還了。”不知是說給江沅,還是說給自己。
一條命?他欠她的何止一條命?江沅權當沒聽見,越過宋延巳,朝著巷口走去,小巷少有人煙,白色的石板上落著厚厚的枯葉,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她垂著頭,越走越快,仿佛身後之人是洪水猛獸,稍慢一步就會把她吞噬。
忽然,手腕被人緊緊拽住,江沅眼前一片天旋地轉,再反應過來,人已經被放在了馬背上。
江沅扭頭望著身後的男人,起初的錯愕過後,便是止不住的慍怒,她冷冷一笑,手臂撐到他胸前,與宋延巳拉開了足夠的距離,“我一未嫁女,與將軍共乘一騎成何體統?”
宋延巳繼續平視前方,似沒聽見江沅的聲音。
“待小女回府後定會備上厚禮,請父親大人代小女謝過將軍的救命之恩。”江沅使勁推了他一把,正準備跳下馬,宋延巳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你父親被困在太極殿了。”
什麼?江沅本能地一愣,忽地回頭瞪向宋延巳。
“怎麼這樣看我?”此刻的江沅如同一隻受驚的小野貓,小巧的鼻頭在寒風中凍得通紅,看得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繡著暗紋的袖口似有意地露出一段燧筒。
江沅腦子嗡的一聲,不知是凍得,還是驚嚇,她嘴唇蒼白,就這麼死死地盯著宋延巳,父親被圍困太極殿,這件事情她從未聽江忠嗣提起過,一時半會兒,她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順水推舟亂了父親的路數,還是這件事自始至終就沒被父親提起過。
“你怎麼知道?”江沅身上汗毛倒豎,繼而表情猙獰,反手抓住了宋延巳手臂,指尖因為使了力氣而有些泛青,“是你搞的鬼?”
“這倒是高看我了。”宋延巳反手打落她的胳膊,聲音透著濃濃的不屑,“倒是江小姐,怎會一口咬定是我?”
“我……”江沅頓時語塞,這會兒宋延巳羽翼未豐,急需朝中助力,也還未對她父親動殺心,倒是她一時腦熱,說了不該說的。
馬蹄聲噠噠地敲在路面上,不急不緩,宋延巳漸漸覺得手臂上的力氣去了些許,剛要開口,就有溫熱化在了他的手背上,他皺著眉往懷裡看去,臂彎中的人兒腦袋垂得極低。
“你會救我父親的吧。”半晌,她纔帶著濃濃的鼻音道,“我會報答你的。”
“那萬兩黃金的事就一筆勾銷了吧。”宋延巳勾著嘴角,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低頭與她對視,這種眼神有些熟悉卻又有點遙遠,他聲音忽然低下來,“我不願意欠別人什麼。”
萬兩黃金?江沅原本正沉浸在自己悲情的演技中,豈料他忽然說出這麼一句話,正準備滑下的眼淚就這麼生生地被逼停在了眼眶中,收也不是,落也不是。
江沅嘴巴張了好久,詫異地盯著宋延巳,見他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這纔露出一抹尷尬,腦海裡卻不停地翻找前世那段被她遺忘的歷史,萬兩黃金,不知道是不是年歲久遠,她救宋延巳一事已經模糊不堪,自然不記得自己是否真有過這種天方夜譚般的要求。
“假山上那一摔給摔忘了麼。”宋延巳似不在意,笑道,“早知道,我便不提這事了。”
轟隆!江沅腦子一下子炸開。
江府家風甚嚴,丫鬟小廝們沒幾個敢亂嚼舌根的,她摔下假山這事也就府裡的人知曉。宋延巳遠在莫澤,如今又剛入臨安,卻知道這事,這是在擺明了告訴自己,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江沅忍不住遍體生寒,而更讓她驚恐的是,他究竟是什麼時候把手伸到了自己府裡。
好聽的男聲繼續在耳畔響起,宋延巳此刻已與江沅拉開一定的距離,“江大人那裡我早有準備,起碼,我得讓江大人知道誰救了他不是。”
宋延巳嘴角一挑,拉著江沅的手摸到袖中的燧筒,手掌長短的竹管被江沅牢牢地握在手裡,宋延巳左手把她的手臂舉高,右手繞過她的脖頸點燃了燧筒下邊的捻子。
轟——轟——兩聲巨響,天空中炸開了一片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