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二郎十歲那年,家裡來了個神神道道的老道,自稱同二郎有緣,他爹聽說這緣分值紋銀二兩,喜出望外,當場做主,將他賣給了道士。
今年年景不好,幾個月沒下一滴雨,眼看著就是顆粒無收的一場大荒。年前程二郎的娘又生了小弟,小弟生得艱難,他娘產後一直虛弱得下不了床,家裡少了一個能干活的勞力,多了個整天喫藥的病秧子,本就不富裕,一時間更加捉襟見肘。老大學徒已有一年半,再過上幾個月,就能讓家裡見著回頭錢,是程家的指望,老幺尚在襁褓之中,做爹娘的割舍不下,隻剩下中間一個二郎,純屬多餘,叫人買了,到底也有個去處。
二郎臨走的時候,他的親娘破天荒地下了床,紅著眼塞給他一個小包裹,裡頭是幾件換洗衣服並一打發面餅子。衣服不必說,自然是他大哥穿不了改的,餅是他爹頭天後晌連夜做的。
做娘的看著年僅十歲的幼子,忍不住在袖口掏了掏。程二郎見她哆哆嗦嗦地摸出了一弔銅錢,顏色晦暗的銅錢突然將二郎冷漠的心弦撥動了一下,他像隻凍僵的小獸,在冰天雪地裡聳動鼻尖,嗅到了一點兒娘的味道。可那一弔錢叫他爹瞧見了,男人在旁邊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女人便隻好又含著眼淚,將銅錢揣了回去。於是“娘的味道”就如鏡花水月,忽悠一下,沒有容二郎聞個真切,就煙消雲散了。
“二郎來。”他那沒滋沒味的娘拉了他的手,將他領到裡屋,在床沿上坐下,指著屋頂上弔著的小油燈,問道,“二郎,你知道那是什麼?”
程二郎漠然地抬頭看了一眼,答道:“仙人長明燈。”
這貌不驚人的小燈,是他們程家的傳家之寶,相傳是二郎太奶奶的嫁妝。巴掌大的一盞,古樸的烏木底座上刻著幾行符咒,沒有燈芯,也不用燈油,它就能自行發光,長長久久地照亮那一尺見方的地方。
程二郎一直想不通,這玩意兒除了夏天招蟲外還有什麼用途,不過仙人之物麼,向來不必有什麼實際用途,隻要在街坊鄰裡串門時能顯擺一二,對於鄉野村夫而言,它就是個可以世代相傳的寶貝疙瘩了。
所謂“仙器”,就是“仙人”刻了符咒的東西,凡夫俗子仿也仿不來,仙器品類眾多,用途更是五花八門,有不用添油的燈、不怕火燒的紙,諸多種種,不一而足。有那富貴人家用的飯碗外畫著仙人撰寫的符咒,可以避百毒,打碎了以後,一個瓷片就要四兩黃金。
“仙人”,其實就是“修真之人”,也稱“道人”或者“真人”,據說他們以引氣入體、溝通天地為入門,倘或修為再深些,還可以闢谷不食、上天入地,乃至於長生不老、渡劫成仙。
種種傳說有鼻子有眼,但真仙人誰也沒見過,好仙器更是千金難得。
程家娘子彎下腰,殷殷地看著二郎,近乎討好地溫聲問道:“等二郎學成歸來,也給娘做一盞長明燈好不好?”
二郎沒有回答,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心裡涼薄地想道:想得美,你今天把我送出門,以後我不管學成學不成,是死是活、是豬是狗,都絕不會再回來看你一眼。
程家娘子一怔,發現這孩子不像父母,倒有點她娘家大哥的影子。她大哥是她家祖墳上冒出來的一小縷青煙,從小不像農家子,長了個眉目如畫的模樣,父母傾家蕩產供他讀書,十一歲就考上了秀纔,人都說她家落了個文曲星。可文曲星大概是不願在人間久留,還沒來得及考上舉人,就病得一命嗚呼。大哥死的時候,程家娘子還小,有些印像已經模糊了,現在忽然回憶起來,想他在世的時候,仿佛也是這樣,有一副天生地長的城府,不管心裡是歡天喜地還是怒火蓬勃,都隻是這麼輕描淡寫的一眼,矜持得不動聲色,又讓人心生畏懼,怎麼都親近不起來。
她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同時,二郎也好像明白她的疏遠,不著痕跡地後退半步。他就這樣,溫順且不置一詞地將母子兩人的生離死別掐了個戛然而止。
就這麼著,二郎跟著老道士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