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義每從屠狗輩:樊噲
放眼中國歷史,一統天下的秦始皇,是挨罵多的皇帝之一。
為何如此?一方面,是因為他被當作暴君的代言人,“焚書坑儒”給後世文人留下太多心理陰影;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太出名,有一些皇帝比他更殘暴,但大多數人壓根不知道。由此可見,挨罵的門檻有點高。
秦始皇當然絕不溫良恭儉讓,但他的很多罪名值得推敲。其他暫且按下不表,這裡隻提他的“工作態度”。“在僕僕風塵於帝國的次數和勤奮方面,可能中國的君主誰也比不上秦始皇。”他當皇帝十二年,有十年斷斷續續在外巡遊,前後總共五次。須知,秦時巡遊的辛苦程度,是後世的康熙帝與乾隆帝所根本無法望其項背的。
他迫不及待地要看自己的遼闊版圖,搜尋之藥,即便遭遇刺客仍熱情不減。他不會想到自己不僅求不到靈藥,還會死於途中,更不知巡行的浩大儀仗,會引來某些落魄貴族與流氓無賴的垂涎:
——項羽見了,當即對其叔父項梁道:“彼必可取而代也。”
——劉邦喟然長嘆:“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痴迷“在路上”的秦始皇,也終究無法培養出一個強力而成熟的接班人。他死後,秦二世胡亥甫一即位,立馬江山失色,四海鼎沸。
一人揭竿而起,天下雲集響應,群雄逐鹿中原。那個武功震古爍今、締造不朽建築奇跡的大秦帝國,瞬間竟如一艘破船搖蕩於狂風暴雨之中。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句口號喊出了一個新時代。陳涉、項梁、項羽、劉邦,還有真真假假的六國王族……人人爭相為王者,世間重回修羅場。
這一段的成王敗寇已然演繹過太多。這裡要講的,是一個亂世裡的真心故事,一個真正仗義的人,他叫樊噲。
關於樊噲,後世有一句詩尤為妥帖:“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何出此言?隻因讀書人學孔孟之道,卻總拿借口遮蔽良知,搪塞良心。而讀書人一旦掌握權力,更會欺騙天下蒼生。倒是那些市井中的小人物,每每讓人看到良心的鋒芒。
如果從屠狗輩中選個代表,樊噲當仁不讓。他是這個行業中千年以來知名、也成功的人物。也有很多人習慣把他與《水滸》中的李逵並列,說他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莽夫。
嘿!這真是個天大的誤會。
我普普通通,屠狗的
那年鼕天下起了場大雪,雪花紛紛揚揚遮天蓋地。
若干年後,他知道在這樣的天氣適合巧布奇兵,打一場伏擊戰,抑或千裡奔襲,直插敵軍腹心。但在當時,他隻有一個想法:喝酒。
“這樣的天氣,當然要喝酒。”這個虯髯大漢,一邊想著,一邊把一條剛洗剝干淨的肥狗丟進銅鑊,在通紅的炭火上煮了起來。
他叫樊噲,三十來歲,在沛縣算得上一個名人。一方面,他開的這家“小刀狗肉鋪”做的狗肉新鮮、美味;另一方面,他對客人的態度也冷淡,還動不動就提前打烊。
生意委實太好,店裡的六張桌子坐滿了來自全城的浪蕩子,還常常有縣衙的人來喫。
秦滅六國後,推行郡縣制,官吏人數銳減。那些讀了幾卷書,或自命武勇之人,過去可輕易在諸侯國謀個差事。即便這個國家不用,還能去別的國家踫踫運氣,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而到了秦朝,不僅天下差事一般少,而且戶籍制度與嚴刑峻法相結合,上升渠道與人員流動一齊被堵塞。於是,每個地方都出現了大量的浪蕩子。他們不務稼穡,遊手好閑,又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多以飲酒滋事為樂。
樊噲的狗肉鋪沒少賺這些人的錢。然而,就當人們認為樊噲眼看要發財的時候,他自己卻陷入了迷茫。
與大多數人相比,樊噲算是個有理想的人。他少時也讀過書,家裡有些田產,父母本指望他過本分的耕讀生活,他卻堅持要創業。他喜歡二十年前與荊軻交遊的那位狗屠,人家雖然沒留下名字,但留下了風骨。
他想:還有什麼比做一位狗屠更低調、更有氣派的呢?當別人問起,可以謙遜地回答:“我普普通通,屠狗的。”比那些腐儒強多了吧?
於是,樊噲就開了這家狗肉鋪,為了顯得和這個職業相稱,他故意蓄起了胡須,是那種漂亮得如葡萄一般的虯髯。他還不遠千裡夜盜庖丁之墓,練了一門“解狗刀法”,可以在眨眼之間,就把一整條狗的骨頭全部剔除。在店裡,每當他使出這一招,那些想喫霸王餐者都會乖乖拿出錢來。
可是,樊噲從未想過青春消逝得如此猝不及防。三十歲過去了,他變成了一個純粹的狗肉鋪老板。在重農抑商的秦朝,這似乎算不上有多麼光彩。
如果說,以往為了開店而努力的過程是一部文藝兼勵志片的話,店開久了之後就變成了一部黑色幽默片。難道一輩子就要這樣過去嗎?
樊噲很糾結。這個時候他迫切地需要一壇酒,以及幾個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
酒,已經從壇子中倒出來。
這不是陳年杜康,隻是從鄰家酒肆買來的水酒,但在滿屋的肉香中,也散發出醉人的吸引力。
酒友,當然不必出去找。真正能一起喝酒的朋友,會在你自己很想喝的時候自動出現。你們無須多說什麼,就可以喝到酣暢淋漓。
窗外寒風呼嘯。店是已經打烊了的。然而這時,卻傳來了敲門聲。樊噲心中一喜,馬上前去開門。來人中等身材,大嘴,高鼻梁,美須眉,相貌堂堂,正是沛縣的泗水亭長劉邦。
劉邦已微醺,分明是帶著酒來的。
樊噲忙道:“三哥,來,再喝兩碗。”
劉邦在家排行老三,又年長十幾歲,所以樊噲一直稱呼他三哥。在樊噲心中,劉邦是個能說會道的人,雖然喜歡吹牛,但樊噲覺得他有見識、有氣量,黑白兩道都喫得開,將來或許能成點事。
劉邦坐下,二人對飲了幾杯。劉邦連誇狗肉做得好喫,隨手抓起一塊肉咬了幾口,放在面前的盤子裡。
“樊兄弟,別開店了,跟我去當捕快吧。”劉邦一邊擦嘴上的油一邊道。
“這個,小弟真心沒想過。”樊噲有點疑惑,“三哥怎麼忽然想讓我當捕快了?”
“現在朝廷苛捐雜稅繁重,動不動就抓人服役。天下盜賊蜂起,沛縣近也出了不少蟊賊,捕快的人手不夠用。別人不知道樊兄弟的本事,你老哥可是一清二楚,你是沛縣快刀手。你一出手,殺蟊賊還不像斬瓜切菜一般。再說,你也不想殺狗賣狗糊弄一輩子吧。”劉邦道。
“三哥覺得當捕快比較有前途?”樊噲素來相信劉邦的眼光,有點動心了。
“至少比殺狗有前途。說不定,你還會成為大秦朝的名捕頭。”劉邦繼續鼓勵。
“好,那我以後就跟三哥混了。”兩人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劉邦又說,來這之前,剛從縣衙喝了一場酒,當時還約了三個朋友一起來這兒,算時間他們應該也快到了。
樊噲沒有問是誰。他相信,劉邦帶來的人肯定都有出眾之處。
片刻,又有三人陸續推門進來。前兩人皆是書生打扮。一人白淨面皮,舉止儒雅,乃沛縣的功曹蕭何,平時輔佐縣令,諳熟律法。第二人,面如黑炭,神似判官,乃獄掾曹參,執掌刑獄。第三人進來稍晚,頭戴鬥笠,身高九尺有餘,摘下鬥笠,卻是一臉和善之氣,正是給縣衙趕馬車的夏侯嬰。
對於這三人,樊噲以前都認識。蕭何和夏侯嬰曾經來店裡喫過狗肉。曹參沒來過,但樊噲曾因犯法,被曹參關過幾天。
四人坐下喝酒喫肉,片刻之間一壇酒就已喝完。樊噲正要起身打酒,被夏侯嬰一把按住,轉身出門去門後的馬車上拎來兩壇酒。
“樊兄弟,你嘗嘗這酒。此乃蜀中寡婦清當年手封藏的,味道不俗吶!”蕭何手捋胡須道。
樊噲哈哈一笑:“多謝蕭大人!”心中卻想:這寡婦清是大大有名,這酒應該有些年份了。如果是劉邦說的,八成是胡吹大氣,但蕭何應該不會信口胡言,這下又要長見識了!
酒封一開,濃香四溢。樊噲大喜,去後堂取來壇壇罐罐,把各種作料倒進盤子裡,四人小刀切肉,大碗喝酒,不覺醺醺然。
這一席中,論年齡蕭何大,劉邦略小幾歲排第二,餘者都小十來歲。但包括蕭何在內,眾人都稱劉邦“三哥”。劉邦的話也多,天南地北什麼都侃,說朝廷的暴政、百姓的悲苦;又說起哪家姑娘漂亮,身材火辣,容易上手;甚至說起,他某次押送一批服役之人去咸陽,正好踫上始皇帝出行,那儀仗隊真是威風八面,太令人羨慕了,“大丈夫當如此!”話說回來,咱們哥幾個不都是大丈夫嗎?
這話當真大逆不道,被人聽到是要滅族的,而且席間縣衙的人就有好幾個。然而,在場的人誰也沒說什麼。
蕭何抿嘴笑了笑,樊噲和夏侯嬰連挑大拇指,曹參一言不發,隻是一碗接一碗地喝酒。很明顯,如果拼酒量,沒人喝得過曹參。
都說“酒逢知己千杯少”,其實酒更大的作用是作為一種催化劑,它能讓不熟的人迅速變得熟稔,尤其是當彼此分享一個秘密的時候。
樊噲發現,糾結的不隻是自己,原來大家都是一肚子牢騷。
那天喝到深夜,眾皆酩酊。樊噲送劉邦等四人出門,但見一輪明月照在雪地上,光亮如夢境。樊噲腳下一滑,撲通跪倒。
蕭何、曹參和夏侯嬰三人連忙來扶,唯有劉邦仰面哈哈大笑。
這一幕印在了樊噲的腦子裡,亦真亦幻。多年之後,他依然覺得疑惑:難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那天的失足一跪,竟成了此後的君臣之分了嗎?
當然,那是後話。
那場大醉之後,幾個人成了朋友。樊噲很快去縣衙報到,成了劉邦手下的一名捕快。加上他和蕭何、曹參等人都熟,這活干得順風順水,往裡送人和往外“澇人”都很容易。
在樊噲揮刀劈了幾個頭目之後,沛縣所有的小混混都明白,動手不是樊噲的對手,動刀更會直接沒命,所以很快就老實、服帖下來,還主動上門結交。
當然,樊噲一直堅持做一個好人,自己從不做欺壓良善的事兒。底線意識必須要強,這是他給自己定的規矩。
這樣一來,一個人的地位迅速提高了—那就是劉邦,他成了沛縣黑白兩道通喫的真正“大哥”。
話說,劉邦是不是個好人?
難說。
再說,好人干的一定就是好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