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戶人家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渴望過一種從容不迫的生活。家安在哪裡,心便安在哪裡了。
——題記
屯名
早年間,因屯子南面的嶺上有座石灰窯,屯名就被喚作小窯嶺了。當地的話,一拽一拽的,窯與腰混淆,叫著叫著就發生了變異,腰就取代了窯。小腰給人的感覺很勾魂,帶給人無限的遐想。而嶺上那座破敗的窯呢,早被時間和荒草吞沒了。
小腰嶺子屯原有十六戶人家,後來就隻剩下了八戶。東一戶,西一戶,南一戶,北一戶,毫不規則、毫無邏輯地散落在山溝裡。
小腰嶺子的土地真是厚道。種玉米、種黃豆、種茄子、種豆角,種什麼長什麼,從不嫌累,也不嫌煩。可是,屯裡腦子靈光的人煩了,世世代代土裡刨食有什麼出息?於是,就有強人把家搬到城裡去了,再也不回來了。還有一些人家呢,過著過著,人就過沒了,隻留下破宅子,幾垛殘垣斷壁在那兒戳著。蒿草齊人高,蛇蠍亂竄。
如今,小腰嶺子屯裡干農活兒的都是老人,都快干不動了。
盡管如此,屯子裡的一些習俗還在延續著,殺年豬請全屯人喫頓肉的規矩沒變,誰家有紅白喜事隨禮隨份子的禮數沒變。屯子裡仍然保留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一日三餐鐵鍋木柴做飯。人睡炕不睡床,拉屎撒尿蹲茅坑。雞鴨鵝狗散養,屋裡屋外咕嘎亂叫。
然而,小腰嶺子屯倒也並不封閉,電視和互聯網把它與世界連為一體。隻是每當傍晚來臨,農家院子裡缺少了一些歡樂的生活氣息。直到有一天,隨著一對夫婦在此安家,屯子裡的一切悄悄發生了變化。
老鄒
老鄒,鄒恆,現年五十餘歲。面容清瘦,戴一副眼鏡,說話干淨利落,不拖泥帶水。原來是搞實業的,順風順水,算是先富起來的那一部分人吧。在城裡,老鄒的日子過得安安穩穩,基本上沒什麼愁事。
可是,突然有一天,老鄒對城裡的一切膩歪了,厭倦了。於是,跟媳婦賀鳳娟商量,咱們換一種活法,去鄉下安個家吧,把心放在那裡。賀鳳娟的眼睛眨了眨,看看他,然後堅定地說了一個字:“行。”
老鄒驅車帶著賀鳳娟在遼東山區整整轉了七天,最後選定了小腰嶺子屯。他們把一所破房子拾掇出來,便把家安在這裡,成了小腰嶺子第九戶人家。有村民哧哧笑了,說,人家有能耐的都往外搬遷,這對夫婦卻相中了這破地方,生生往裡搬,莫不是在城裡犯了王法,逃避什麼吧?老鄒賀鳳娟夫婦假裝沒聽見,不言語。就這樣,鄉下的日子在小腰嶺子人狐疑的目光中開始了,與他們相伴的除了那八戶人家,還有三頭牛,三十隻雞,十五隻鴨,兩隻狗,還有整天喋喋不休的鳥語,嘶嘶煮沸的蟲鳴以及滿天星星。
老鄒在內蒙古插過隊,當過知青,知道農村是怎麼回事。
插隊時,老鄒曾經是騸匠呢,所謂騸匠就是閹匠——農村閹割雞鴨豬狗牛羊生殖器的匠璋識字不多,也很少題詞,但卻為一個閹匠題過詞:“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這可能是這一行裡獲得的z高榮譽了。就拿小牤牛(公牛,南方叫牯牛)來說吧,一般性情粗暴,飼養管理比較困難, 且性欲旺盛,不易上膘,因此必須把它那東西割掉。小牤牛長到一歲左右,就開始發情了。但這時還不能騸,讓它由著性子長兩年,一般要到三歲時再騸。騸後的牛就溫順了許多,脾氣也沒了,干活兒更喫苦耐勞了。
騸牛一般是在春天的早晨進行,而且騸之前,要先把牤牛餓上一天,消耗它的體力,免得騸的過程中它反抗太強烈。
老鄒帶媳婦來到小腰嶺子村的時候正好是春天。老鄒抖出多年不用的工具——騸刀,找來一塊磨石,嚓嚓嚓磨了一晚上,末了,又試試騸刀的刃口,吹毛得過,鋒利得很。老鄒讓村長老韓通知各家,想要騸牤牛的,盡可牽來。次日天剛蒙蒙亮,老鄒就開始忙活了。村長和幾個村民打下手,把牤牛撂倒之後,按頭的按頭,捆蹄子的捆蹄子。老鄒的刀法就是厲害,三兩分鐘,一頭牤牛就被他騸妥了。雖然搞得腰酸背痛,但老鄒是快樂的。
賀鳳娟在一旁看獃了。天哪!老鄒還會這門手藝?他可從來沒露過呀!
老鄒可真行,他把村裡適齡的牤牛統統騸了一遍。
皮卡
老鄒是開著一輛高級轎車進屯的,七天後,他把那輛高級轎車換成了一輛皮卡。老鄒兩口子的一舉一動,都被村長和村民們看在眼裡,他們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表情——老鄒兩口子不是來旅遊圖個新鮮,他們可能要在小腰嶺子扎根了。
皮卡干活可比老牛能干多了。何況,不用騸,不用喂草,不用飲水,不用撓癢癢,不用擔心得口蹄疫。隻要把油加滿,皮卡突突干活不吝力氣。
小腰嶺子屯村長姓韓,老鄒也不是上級派來的干部,但村長聽老鄒的,屯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會找老鄒,同他商量,請老鄒拿主意,因為村長相信老鄒總有解決的辦法。而很多問題呢,老鄒都是靠那輛皮卡解決的。
老鄒那輛皮卡已經跑了十九萬公裡了,雖然車廂載物時被砸得齜牙咧嘴,後燈的外罩也被能弄得失魂落魄,但跑起路來還是那麼歡實。皮卡確實皮實,抗造,天天顛簸,泥裡水裡地折騰,也折騰不出大毛病。
那輛皮卡幾乎成了屯子裡的“公車”。
蓋房子拉木料、拉磚石,要用這輛皮卡;修路拉河沙、拉水泥,要用這輛皮卡;秋收時拉玉米棒子、拉黃豆、拉地瓜、拉蘿卜,要用這輛皮卡;誰家摩托車、水泵、電視機出了毛病要拉到鎮上去修,要用這輛皮卡;屯裡突發事件,應急處置時更是離不開這輛皮卡。
忽一日,村長老韓媳婦被自家的狗咬了,傷口流血不止,由於失血過多,老韓媳婦已經處於昏迷狀態。老韓急火火來找老鄒,老鄒當時剛從田裡干活回來,正在衝澡,聞知二話沒說,穿上一條短褲,就往外跑。突突突,皮卡發動了,老鄒開著皮卡一路狂奔,連夜把老韓媳婦送到縣城醫院。止血、包扎、清理、打破傷風針、打狂犬疫苗等等。幸虧處置及時,村長媳婦纔脫離危險。一塊石頭落地之後,老鄒纔對著醫院走廊的鏡子,看了一眼滿頭大汗的自己。啊呀,他尖叫一聲,捂著下邊羞愧不已。原來,情急之中,他把短褲穿錯了,那是自己媳婦的花短褲。
當老鄒開著齜牙咧嘴的皮卡,把老韓媳婦安然送回家的時候,天邊已經麻麻亮了。皮卡車上血跡斑斑。
屯子裡的人,人人熟悉這輛皮卡。
屯子裡的人,人人對這輛皮卡充滿敬意。
無人機
不知打哪天起,屯子裡的人常常伸長脖子仰望天空。
小腰嶺子的上空,偶爾有無人機飛來飛去,忽上忽下。左一圈、右一圈,右一圈、左一圈。干啥呢?臭顯擺嗎?當然不是。
老鄒的媳婦賀鳳娟是某大學教授,人家手上正在做課題,無人機是人家做課題的探測工具,地形測繪要用無人機拍照哩!當然啦!賀鳳娟開心時無人機啥也不干,就是讓它在空中溜幾圈的情況也是有的。反正不是送快遞,不是送求婚戒指,也不是播撒雲彩,更不是撒藥除蟲。
換個角度看世界,小腰嶺子變得新奇了。無人機——這種四軸的飛行器,它可以攜帶攝像機或者錄像機,想拍什麼就拍什麼。而拍到的一切還可以實時在手機上看到。賀鳳娟時不時把無人機拍攝的視頻給屯裡人放一放,讓他們知道小腰嶺子究竟有多美。
然而,無人機畢竟是無人機,除了能夠讓屯裡人看看它拍攝的視頻小片外,似乎與屯裡人的生活沒有太大關繫呢。不過,後來發生的兩件事情,讓屯裡人改變了對無人機的看法。
有一次,屯子裡吳老二家的羊丟了,四處尋找不見蹤影。老鄒聞訊後,跟賀鳳娟說,要不讓無人機升空找找?賀鳳娟說,當然可以。於是,無人機升空了,一圈一圈地找,玉米地高粱地裡沒有,柞樹林裡榛柴棵子裡找遍了也沒有,最後無人機翻過一座山嶺,終於在一條河灣裡找到那隻羊。原來,山嶺那邊的河灣裡的草實在太好,那隻羊貪喫,竟索性不歸了。吳老二氣得夠嗆,找到那隻羊後,狠狠抽了幾鞭子。那隻肚子喫得溜溜圓的羊委屈地叫了幾聲,擠出幾粒糞蛋蛋,扭頭拼命往家跑。嗡嗡嗡,空中的無人機緊緊跟隨著,生怕它再丟了。
還有一次,屯子裡住得最偏遠的一家老人病了,高燒不退。家人給賀鳳娟打來電話,問有沒有退燒藥。賀鳳娟翻箱倒櫃找到了退燒藥,可是怎麼送去呢?步行去要走半小時路不說,而且必經的一座木橋剛剛被一場洪水衝斷了。情急之下,賀鳳娟又想到無人機。
她用膠帶把藥品綁在無人機肚子上,外層還加固了防撞泡沫。手指在遙控器上輕輕一點,無人機升空了,幾分鐘後,那邊就收到了藥品。老人喫下退燒藥後,病情很快得到控制。 賀鳳娟的無人機限高五百米,飛行距離可達五公裡,海面上可達六公裡。無人機上的電一塊,一塊電池每次用二十分鐘的話,能用五百次,算下來一小時吧。而賀鳳娟卻說,為鄉親們服務打心眼裡願意,不計成本。
小小無人機發揮了大作用。一提到無人機,小腰嶺子人會齊聲說出一個字:“贊!”
微店
賀鳳娟喫西瓜,順手就把西瓜的照片發微信上去了。結果,馬上就有人打聽,問這問那,如何如何。賀鳳娟就又拍了一些房前屋後瓜田菜地的照片再發上去。於是,就有人開始問價了,價剛一報出,買賣就成交了。賀鳳娟喜不自禁,說話間,一百斤西瓜和一些應季瓜果就賣出了,賬戶裡就有的進項。這倒給賀鳳娟帶來重要的啟示,何不開個微店,把當地的土特產品往外賣呢?
說干就干。微店正式開張了。
小腰嶺子屯的黑玉米、黑花生、黑稻米、黑木耳、蠶蛹、土雞蛋、柞蠶絲被、獾油很快就通過微店銷出去了。屯子裡的人瞪大眼睛。啊呀,手機還有這等功用?
當然,賀鳳娟的微店裡最受青睞是柞蠶絲被和獾油。小腰嶺子周邊的山嶺上到處都是柞樹。其實,豫西的槲樹就是東北的柞樹。不過,豫西的柞樹是大葉的柞樹,葉子可以做槲包。20世紀30年代,翻譯家曹靖華把家鄉的柞葉寄給魯迅。許廣平做米飯時,就將柞葉覆蓋在米飯之上,蒸之,柞葉的清香就浸入到米飯的香味之中了。味道特別,甚美。魯迅自然是歡喜的。在寫給曹靖華的信中,還多次提到柞葉,贊賞有加。
柞葉是個好東西。喫柞葉的蠶,叫柞蠶。柞蠶是野蠶,是人工放養在柞樹林裡的。柞蠶吐出的絲叫柞蠶絲,用柞蠶絲做的被叫作蠶絲被。柞蠶絲纖維有股蠻勁兒,回彈好,光澤深黃。而桑蠶則是家蠶,需把桑樹葉采回家喂養。同柞蠶相比,桑蠶過於嬌氣了。
獾,也叫獾八狗子,是柞樹林裡的雜食性動物。夜間,常出沒於小腰嶺屯子裡,老鄒曾多次遇到,用手電筒一照,小眼珠子賊溜溜亂轉。頭扁、鼻尖、耳短、脖子粗。頭部有白色縱毛一條,由鼻尖到頭頂。兩頰也各有一條。形態甚頑劣。爪有力,善掘土、打洞。性兇猛,叫聲似豬。獾油治燙傷,對痔瘡和胃潰瘍也有一定療效。針毛可制毛刷和筆。
屯裡有養獾的人家。那些獾喜食橡子果、榛子果,個個胖墩墩、圓溜溜。好嘛,專為賀鳳娟的微店提供獾油呢!
綴語
在村民眼裡,勞作不止的老鄒,是越來越像農民了。而在老鄒的眼裡,掌握了多種技能的村民則越來越像自己了。時令一到,村民會提醒老鄒該種什麼了,怎麼種也會一板一眼地告訴他。盡管老鄒心裡清楚,自己該怎樣做,但總是要虛心聽他們把話講完,有時還故意請教一下,滿足他們小小的虛榮心。
老鄒認為,村民需要尊重,他們也有自己的尊嚴。與村民的交往中,他把自己盡量放低,低到就是他們中的一員,蹲著說話。讓村民的價值和意義,盡可能地體現出來。
老鄒家的門從來不上鎖,他置備了農村過日子幾乎所有能用到的工具,一件一件掛在牆上。村民來他家裡借工具,見他不在家,就打電話。他就告訴人家,那工具在什麼地方,自己去取。
他對村民家裡的事情從不指手畫腳。老鄒知道,在村民面前你千萬不要表現出比他們高明,否則他們就有一種抵觸情緒。
像照明電路集成安裝,衝水馬桶改造,在太陽能水塔上接自來水管,暖氣循環繫統集中供熱等,這些更能提升生活品質的事情,老鄒都是先把自家的搞好了,然後,把這樣弄的好處有意無意地說給村民聽。於是,好奇的村民們就來老鄒的家裡東瞧西看,問這問那。等著吧,用不了多時,家家也就照著弄了。
不過,衝突和矛盾總是在所難免的。比如,老鄒家的羊偷食了人家玉米,狗把人家雞咬死了。人家就要找上門來,討說法。老鄒呢,從不耍賴,該賠的賠,每每還要多賠人家一些。錢上的事情,老鄒從不計較。漸漸地,屯裡人把老鄒當成了自己人。大事小情總要請老鄒到場。殺年豬,家家請老鄒去喫肉喝酒,老鄒也不客氣,該喫喫,該喝喝。酒桌上拉拉家常,說說來年打算,倒也盡興。然後,在似醉未醉中吐著酒氣,踉踉蹌蹌走回家,倒頭便睡。 老鄒喜歡這種感覺。
在小腰嶺子屯裡,老鄒的心不累,安寧、踏實。
老鄒敬佩梭羅,他把梭羅說過的一段話,抄在自己的小本子上。那段話是這麼說的:“我步入叢林,是因為我想過從容不迫的生活,僅僅面對生活中最基本的事,看看我是否掌握了生命的教誨,而不是,在我臨死的時候纔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活過。”
小腰嶺子的未來會怎樣?誰也無法做出判斷,因為未來會充滿變數。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鄒恆賀鳳娟夫婦的思維方式和現代理念,一定會對小腰嶺子的未來走向產生深刻的影響。他們的本質和情懷決定了,鄉村一定會建設得更像鄉村,而不是把城市搬到鄉村,在鄉村復制城市。
小腰嶺子,承載著鄒恆賀鳳娟夫婦的生活理想,自然、自足、自養、自樂。或許,這就是鄉村生活的z大魅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