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非洲
——代譯後記
劉國枝
本書譯完交稿後,有一首歌一直在我心中低吟淺唱,百轉千回——不是1986年獲得奧斯卡七項大獎的同名電影的主題曲(我盡力避免自己受到電影的影響)——歌中有非洲廣袤的青山、遼闊的草原,有悠閑覓食的羚羊、歡快奔跑的角馬,有恩戈瑪舞會的鼓聲、馬賽人矯健的身姿,有凌晨清涼如水的空氣、夜間恬靜幽邃的星空,間或還插入凱倫?布裡克森的傷感之問:“如果我會吟唱非洲之歌,吟唱長頸鹿,以及照在它背上的非洲新月,吟唱田地中的耕犁,以及咖啡采摘工那汗涔涔的臉龐,那麼,非洲是否也會為我吟唱?”
凱倫·布裡克森(1885-1962)出生於丹麥西蘭島倫斯特德的一個貴族家庭,少時衣食無憂,受過良好教育,1909年愛上遠房表弟漢斯?布裡克森,但這份一廂情願的感情注定沒有結果。四年後,為了男爵夫人的頭銜,她嫁給漢斯的弟弟布洛爾?布裡克森,並與丈夫一起開始在東非肯尼亞經營咖啡農莊。但丈夫根本無心農事,隻熱衷於打獵玩樂,且對婚姻不忠,兩人在1921年正式分居,於1925年離婚。與此同時,盡管凱倫對農莊付出巨大的心血,事事親力親為,辛勤操持,高海撥的地理位置卻並不適宜咖啡種植,再加上旱災蝗災等頻頻來襲,農莊的經濟狀況一直未有起色,反而每況愈下,最終難以為繼。就在她被迫出售農莊之際,與她心心相印的靈魂伴侶丹尼斯?芬奇?哈頓因墜機不幸身亡。1931年,凱倫黯然返回丹麥。
早在非洲期間,為了排遣寂寞並記錄非洲的風土人情和自己的心路歷程,凱倫就養成了寫作的習慣。回到丹麥後,凱倫仍然筆耕不輟,相繼出版了《七個哥特式故事》(1934)、《走出非洲》(1937)、《鼕天的故事》(1942)、《最後的故事》(1957)、《草地上的影子》(1960)等作品,曾兩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其中,《走出非洲》是凱倫最膾炙人口的非洲之歌,是她深情吟唱的一曲頌歌、戀歌和悲歌。
《走出非洲》全書由五部分組成,共有54篇散文和隨筆,篇幅長短不一,最超過一萬字,最短僅有百餘字,看似情節松散,信馬由韁,但一幅幅小素描連綴起文明衝突的大歷史,一個個小故事折射出社會變遷的大畫卷,中間更是串著一條“樂園”從得到失(再經由回憶而復得)的主線。在作者懷舊的筆觸下,非洲的風景人情幾可與伊甸園相媲美。第一篇對於恩貢莊園的描繪袒呈出一種無與倫比的原初性:“地理位置與海撥高度的結合,打造出了舉世無雙的風景。這裡毫不肥沃,也絕不富饒;這是被六千英尺的海撥所淨化的非洲,恰似一座大陸的濃煉精華。放眼看去,皆是干枯焦黃,猶如陶器之色。樹冠都輕盈而細致……一層層地向水平方向伸展,使得那些孤獨的大樹與棕櫚樹有了幾分相似,或者像裝備就緒、揚帆待發的船一般具有一種英勇而浪漫的氣勢……遼闊的草原上,零星散布著一些歪歪扭扭、枝條光禿的老荊棘樹,青草散發出百裡香和香楊梅般的芳馨……原野一望無際,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有一種浩瀚、自由和無比高貴的色彩。”對動物的描摹也展示出創世之初的壯美、寧靜與祥和:“我曾見過一群野牛,多達一百二十九頭,在古銅色的天空下,它們從晨霧中魚貫而出;那些黝黑龐大、鐵牛一般的動物頂著對向彎曲的巨大犄角,仿佛不是在漸行漸近,而是在我眼前被逐一創造,現做現走。我還見過—群大像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中穿行,陽光透過厚厚的籐蔓星星點點地灑落下來,而像群則步履從容,仿佛前往世界的盡頭——一塊非常古老、無比珍貴、綠、黃以及深褐色相間的巨大的波斯地毯的邊緣——赴約。”而結棚以居、擷果而食的土著人淳樸隨性,自由不羈,易於饜足,正是生活在這片樂園中的初民。所以,作者纔會不停地告訴自己:“我在這裡,在我該在的地方。”
正如《聖》中的樂園因罪而失一樣,凱倫?布裡克森筆下的非洲樂園也難逃失落的命運,不是因為上帝的意旨,也不僅是因為天災,還因為殖民、戰爭、對原始森林的濫砍濫伐、對野生動物的過度捕殺等人禍。現代文明世界的爭權奪利驚擾乃至摧毀了這片古老大陸的節奏。德國商人為了逐利和獵奇,將“高傲無邪的生靈,慣於在大草原上優雅漫步”的長頸鹿運往漢堡,全然不顧“在未來的漫長歲月裡,長頸鹿是否偶爾會夢見自己失落的家園?那青草、金合歡樹、河流、水窪以及藍色的山脈,如今都在何方,已往何處?”研究自然歷史的瑞典教授以科學研究之名,理所當然地要求在恩貢山捕獵一千五百隻疣猴,隻為弄清猴子的腳“在胚胎期的哪個階段開始與人類的腳不一樣”。於是,大型動物不斷退避,“初民”們的家園被日益擠占和剝奪,而不同的宗教派別則對土著青年爭相滲透和拉攏。對這片土地的破壞以及對棲息其中的生靈的肆意傷害,是現代文明人犯下的罪孽,無疑會招致樂園的失落。恩貢農莊的不保既是凱倫?布裡克森的小樂園之失,也是更寬廣意義上的非洲樂園之失的縮影。
追憶那段魂牽夢縈的經歷時,除了偶爾對風光景物濃墨重彩之外,作者始終平鋪直敘娓娓道來,內心明明暗流洶湧,表面卻是波瀾不驚,仿佛刻意將情緒抽離。(這一點倒是像海明威所推崇的“重壓下的優雅風度”,也難怪海明威在1954年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曾說,如果美麗的小說家凱倫?布裡克森接受過這個獎,他會更加高興。)但從那不疾不徐的敘述中,讀者對她的苦樂悲歡卻感同身受。初抵非洲時對於造物神奇的由衷驚嘆,飽覽咖啡花漫山綻放時的無邊喜悅,與草原上的飛禽走獸邂逅時的巨大欣喜,失去靈魂伴侶時的痛徹心扉,被迫放棄莊園時的無助茫然,為土著人生計奔波時的焦慮無奈,無不力透紙背,攝人心魄。實際上,全書開篇的第一句I had a farm in Africa, at the foot of the Ngong Hills(在非洲,我有過一座農莊,位於恩貢山麓)就緊扣住了讀者的心靈,它用語簡單平實,卻承載著無盡的意味:由於過去時的使用,雖然貌似沿用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講故事老套,但因為是第一人稱敘事,因為作者是一位歐洲女性,因為故事的發生地是極具異域風情的非洲,因為工業文明到來後人們內心對田園生活的懷念和向往,讀者仿佛聽到一個蒼茫的聲音,在講述一段昨日不再、曾經滄海的悲涼。而在全書的結尾,作者抱憾離開時,在火車站回首恩貢山脈,隻見“晴空萬裡之下,一馬平川的高原環抱之中,雄偉的山巒撥地而起,但它是那麼遙遠,四座主峰幾乎微小難辨……距離之手緩緩地打磨並撫平了山的輪廓”,這種首尾呼應似乎是為一段人生旅程自然而然地畫上句號,但那眷戀難舍、刻骨銘心的心路歷程並沒有翻篇,那曲關於非洲的頌歌、戀歌和悲歌依然餘音繞梁,裊裊不絕。由此說來,何是因,何是果?哪是始,哪是終?回憶究竟是為了轉身放下,還是為了沉陷重尋?
因此,讓我們回到本書的書名。 Out of Africa的字面意思是“在非洲之外”,就作者的創作實際而言,是“在非洲之外(丹麥)”回首往事,從作品的內容來說,也是“失非洲”、“憶非洲”或“非洲夢回”,是身在非洲之外而心卻仍繫非洲,因而從根本上展現的恰恰是一個“走不出的非洲”。但由於《走出非洲》的中文譯名已經在一代代讀者中深入人心,特別是通過梅麗爾?斯特裡普主演的電影而幾乎變得家喻戶曉,譯者如果試圖“正本清源”,顯然會喫力而多方不討好,尤其是可能使一部耳熟能詳的名著變成一本沒有“資歷”的新書,這無疑將是譯者對原作者的最背叛。所以,本書的譯名沿用《走出非洲》,既非從俗媚俗,也非以訛傳訛,而是以樸素、忠實之心致敬經典。
最後,盡管有蛇足之嫌,還是想談談翻譯本書的體味。本以為在“對付”過約翰?阨普代克、蘇珊?桑塔格、戴維?洛奇、希拉裡?曼特爾等難纏的作家之後,Out of Africa的翻譯對我會是小case一樁。閱讀原著的確是一件易於沉入和十分享受的事情,但真要轉換成漢語,卻遲遲不敢落筆,那些看似日常平淡的字句常常讓我有詞窮之苦,一方面確因自身能力所限,另一方面是因為那簡單字句中蘊蓄的力量和積郁的情感,它們自帶音符和色彩,若即若離,舉重若輕,將我置於尋尋覓覓、難抵原意的“半途”之中。我唯恐自己的揣摩會衝撞作者的細膩,唯恐因自己的粗暴而踐踏作者的溫婉。正如作者於回憶中在非洲走走停停一樣,在兩年多的時間裡,我也是譯譯停停,腦海中時時回蕩著凱倫的非洲之歌。及至譯完定稿,我終於長吁一口氣,算是“走出”了非洲。但我深知,對凱倫這樣一位奇女子,我永遠言不盡意,永遠存在虧欠,從這種意義上說,我也是永遠“走不出”凱倫?布裡克森的非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