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史鐵生(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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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一回,我隻想說說我在史鐵生的經歷。
說到經歷,我建議,暫且放棄“自傳”或“回憶錄”的種種完全寫實的陋習。因為隻要寫,就不可能完全實;隻要“回憶”,就難免“隨想”,而這些“想”,當時還未發生。比如吧,您說您是北京人,可北京大了去啦,您哪兒都到過嗎?有些事,恐怕您還不如某一外地人知道得全面。又比如,您說您親歷了某一事件,但那事件的諸多細節與緣由您都了解嗎?有些事,恐怕您永遠都被蒙在鼓裡。再比如,您自信是某一場運動的發起者,但追根溯源說不定您就會發現,您不過是被某一場運動所發起的。
所以我對歷史從不大信任。歷史賴於記述,或者說豐繁的歷史賴於狹隘的記述。就算記述得準確,也隻能說它在某一點或某一線上不曾偏離實際。可不曾偏離卻不等於不曾偏廢,記述者隻可能在某一局部、某一瞬間以某一種心情來尊重可見的史實,但任一瞬間都有遍布天下的無數隻蝴蝶在扇動其花裡胡哨的翅膀,每一隻都與很多隻有約,很多隻也都對每一隻多情,合成一氣請問歷史何緣何故?所以古人以一個“易”字給出總結。正所謂“一中有多,多中有一”,以致全局從不具穩定性,那又憑什麼要我們對某一記述穩定地接受上幾千年呢?
我總有個惡作劇式的念頭揮之不去:倘若考古學家挖出的一個類人頭骨竟屬特例,比如是畸形或怪胎,又怎麼說?不久前電視上講到一個女孩兒,長到十歲就不再長,身體比例和各項功能均與常人無二,唯每一部分都是常人的1/X。設若考古學家挖到的恰是這樣一具類人遺骨,他們會不會興奮地宣布又發現了一繫人類的遠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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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史鐵生就像是一輛車,或者別的什麼運載工具,都可以。正常情況下,這“車”是靠兩腿直立行走,失常後——比如說截癱了,倒似返璞歸真,更像是一輛車了:輪椅。目前我坐的是一輛電動輪椅,不料狗卻認為它怪,見了我們總要繞著圈兒地喊,眼睛裡流露著迷茫。據說狗的智力相當於四五歲的孩子。四五歲的孩子見了我和我的輪椅,無一例外地都要問:“媽媽,它怎麼自己會走呀?”孩子和狗的智力,都還不足以把它總結為一輛車,看它仍不過是一把椅子;椅子自己會走,豈非咄咄怪事?就像很多人都看不出,史鐵生實在也就是一輛車。因而我嚇壞了狗,又驚著了孩子,應該說這責任不在我,是史鐵生對不住他們;尤其對不住狗,孩子終會從媽媽那兒獲知真相,狗的目光卻終陷冤屈——媽媽也弄不清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我搭乘“史鐵生之車”,已歷六十寒暑。車呢,自始至終行駛在一條路上,從未出軌。從未出軌的原因,是他不可能出軌。不可能出軌的原因在於,他走到哪兒,哪兒便是軌了。早年在地壇裡消磨時光,曾遇兩位老者,一人一句、對對子似的給我算過一命,上句是“雖萬難君未死也”,下句是“唯一路爾可行之”。多年以後我纔納過悶兒來,這兩句話是怎麼都不會錯的:你活著,你s命;你走著,就必然是在一條路上。
“史鐵生之車”在一條量子般的軌道上行駛,每個“下一秒鐘”都可能是急轉彎,但也可能就這麼日出日落地走上多年,就好比那隻“薛定諤之貓”的生與死。
看著路兩邊的風光,感受著車廂的晃動,聽著城市的喧囂和曠野上的寂靜……我總覺著,在無比深遠或其實是非常切近的地方,正如偉大的吳爾夫所說,是一片“令人著迷的混沌狀態”,是“亂作一團的情感紛擾”,是“永無休止的奇跡——因為靈魂每時每刻都在產生著奇跡”。那位智慧的女人要我們守住這奇跡,“守住自己這熱氣騰騰、變幻莫測的心靈旋渦”,而同樣智慧的另一個女人——我的母親,則從來都看我是個多夢的孩子。
“史鐵生之車”時而會停靠在一個小站,我便隔了車窗,與些萍水相逢的人說些有味兒和沒味兒的話,並從此猜想他們的以往與未來。也會有幾個不期而遇的家伙,從此在我的視野中時隱時現,或就在近旁,攪動起我的千般思緒、萬種夢想……
但是,就在我的近旁並不等於說不與史鐵生相距千裡,不與他水阻山隔,甚或陰陽兩界。怎麼講?這意思我在《我的丁一之旅》中說起過。比如思念,可以瞬間把我帶到千裡萬裡之外;比如猜想,可以送我出生入死,去那無中生有之域看望故友與新交;比如羨慕,常令我神不守舍,恍恍惚惚竟似那塊“假寶玉”夢遊太虛幻境一般;又比如苦悶,甚至讓我屢屢有過越獄出監的衝動……這時候你看那史鐵生吧,卻依舊坐在他的輪椅上形同蠟像,貌似堅強,與我劃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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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跟一群作家在某星級酒店開會,那酒店廳廊四合有如一座庭院,中央一池碧水,水上一座小島。我本在餐廳裡喫飯,被一撥撥勸酒的人搞得面部痙攣,便走到廳廊裡來透透氣兒。隔著玻璃幕牆,見那池心小島上有隻喜鵲獨自優哉遊哉地蹦跶,時而跳上樹枝,時而鑽入花叢,時而環顧四周,時而閉目養神……我敲敲玻璃,它睜眼看看,我再敲敲玻璃,它干脆掉轉身去。我不想再回餐廳了,坐在那兒一連抽了三棵煙,誰想那喜鵲竟也一直在那小島上流連不去,望望天,望望地,再看看我,若思若想,甚或竟是笑我痴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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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那隻喜鵲,我想:急於去做那隻逍遙的喜鵲,或仍是人的一種貪欲。離開那家飯店,我想:那隻喜鵲,果真那般智慧的話,就一定是任勞任怨地走過了這人間的種種荒唐路。如今,在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想:地藏菩薩纔真是偉大,他明明可以脫離“六道輪回”了,卻還是要回到這苦難的人間,發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而我等的來與再來,皆因前緣未了,急什麼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