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憎表
我近年來寫作太少,物以稀為貴,就有熱心人發掘出我中學時代一些見不得人的少作,陸續發表,我看了往往啼笑皆非。最近的一篇是學校的年刊上的,附有畢業班諸生的愛憎表。我填的表是最怕死,最恨有天纔的女孩太早結婚,最喜歡愛德華八世,最愛喫叉燒炒飯。隔了半世紀看來,十分突兀,末一項更完全陌生。都需要解釋,於是在出土的破陶器裡又撿出這麼一大堆陳谷子爛芝麻來。
【最怕死】
我母親回國後,我跟我弟弟也是第一次“上桌喫飯”,以前都是飯菜放在椅子上,坐在小矮凳上在自己房裡喫。她大概因為知道會少離多,總是利用午飯後這段時間跟我們談話。
“你將來想做什麼?”她問。
能畫圖,像她,還是彈鋼琴,像我姑姑。
“姐姐想畫畫或是彈鋼琴,你大了想做什麼?”她問我弟弟。
他默然半晌,方低聲道:“想開車。”
她笑了。“你想做汽車夫?”
他不作聲。當然我知道他不過是想有一部汽車,自己會開。
“想開汽車還是開火車?”
他又沉默片刻,終於答道:“火車。”
“好,你想做火車司機。”她換了個話題。
女傭撤去碗筷,泡了一杯杯清茶來,又端上一大碗水果,堆得高高的,擱在皮面鑲銅邊的方桌中央。我母親和姑姑新近遊玄武湖,在南京夫子廟買的仿宋大碗,紫紅磁上噴射著淡藍夾白的大風暴前朝日的光芒。
她翻箱子找出來一套六角小碗用作洗手碗,外面五彩凸花,裡面一色湖綠,裝了水清澈可愛。
“你喜歡喫什麼水果?
我不喜歡喫水果,頓了頓方道:“香蕉。”
她笑了,摘下一隻香蕉給我,喃喃地說了聲:“香蕉不能算水果。像面包。”
替我弟弟削蘋果,一面教我怎樣削,又講解營養學。此外第一要糾正我的小孩倚賴性。
“你反正什麼都是何干—”叫女傭為某“干”某“干”,是干媽的簡稱,與濕的奶媽對立。“她要是死了呢?當然,她死了還有我。”她說到這裡聲音一低,又輕又快,幾乎聽不見,下句又如常,“我要是死了呢?人都要死的。”她看看飯桌上的一瓶花。“這花今天開著,明天就要謝了。人也說老就老,今天還在這裡,明天知道怎樣?”
家裡沒死過人,死對於我毫無意義,但是我可以感覺她怕老,無可奈何花落去,我想保護她而無能為力。她繼續用感傷的口吻說著人生朝露的話,我聽得流下淚來。
“你看,姐姐哭了。”她總是叫我不要哭,“哭是弱者的行為,所以說女人是弱者,一來就哭。”但是這次她向我弟弟說,“姐姐哭不是因為喫不到蘋果。”
我弟弟不作聲,也不看我。我一尷尬倒收了淚。
我從小在名義上過繼給伯父伯母,因為他們就隻一個兒子,伯母想要個女兒。所以我叫他們爸爸姆媽,叫自己父母叔叔嬸嬸。後來為了我母親與姑姑出國一事鬧翻了—我伯父動員所有說得進話去的親戚,源源不絕北上作說客,勸阻無效,也就不來往了,她們回來了也不到他們家去。我們還是去,但是過繼的話也就不提了。不過我的稱呼始終沒改口。我喜歡叫叔叔嬸嬸,顯得他們年青瀟灑。我知道我弟弟羨慕我這樣叫他們,不像他的“爸爸媽媽”難以出口。
有一天有客要來,我姑姑買了康乃馨插瓶擱在鋼琴上。我聽見我母親笑著對她說:“幸虧小煐叫嬸嬸還好,要是小煃大叫一聲‘媽’,那纔—”
其實我弟弟沒響響亮亮叫過一聲“媽媽”,總是羞澀地囁嚅一聲。
關於倚賴性,我母親的反復告誡由於一曝十寒,並沒見效。七八年後我父親還憤憤地說:“一天也離不了何干,還要到外面去!”
但是當時她那一席話卻起了個副作用,使我想到死亡。那時候我們住白粉壁上鑲烏木大方格的光頂洋房,我姑姑說“算是英國農舍式”。有個英國風的自由派後園,草地沒修剪,正中一條紅磚小徑,小三角石塊沿邊,道旁種了些圓墩墩的矮樹,也許有玫瑰,沒看見開過花。每天黃昏我總是一個人仿照流行的《葡萄仙子》載歌載舞,沿著小徑跳過去,時而伸手撫摸矮樹,輕聲唱著:
“一天又過去了。
離墳墓又近一天了。”
無腔無調,除了新文藝腔。雖是“強說愁”,卻也有幾分悵惘。父母離婚後,我們搬過兩次家,卻還是天津帶來的那些家具。我十三歲的時候獨自坐在皮面鑲銅邊的方桌旁,在老洋房陰暗的餐室裡看小說。不喫飯的時候餐室裡最清靜無人。這時候我確實認真苦思過死亡這件事。死就是什麼都沒有了。這世界照常運行,不過我沒份了。真能轉世投胎固然好。我設法想像這座大房子底下有個地窖,陰間的一個閑衙門。有書記錄事不憚煩地記下我的一言一行,善念惡念厚厚一疊賬簿,我死後評分發配,投生貧家富家,男身女身,還是做牛做馬,做豬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