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1]

（外扮老夫人上開）[2]老身姓鄭[3]，夫主姓崔，官拜前朝相國[4]，不幸因病告殂[5]。隻生得個小姐，小字鶯鶯，年一十九歲，針黹女工[6]，詩詞書算，無不能者。老相公在日，曾許下老身之姪，乃鄭尚書之長子鄭恆為妻。因俺孩兒父喪未滿，未得成合。又有個小妮子[7]，是自幼伏侍孩兒的，喚做紅娘。一個小廝兒[1]，喚做歡郎。先夫棄世之後，老身與女孩兒扶柩至博陵安葬[2]，因路有阻，不能得去。來到河中府[3]，將這靈柩寄在普救寺[4]。這寺是先夫相國修造的，是則天娘娘香火院[5]，況兼法本長老[6]，又是俺相公剃度的和尚[7]，因此俺就這西廂下一座宅子安下[8]。一壁寫書附京師去[9]，喚鄭恆來，相扶回博陵去。我想先夫在日，食前方丈，從者數百[10]，今日至親則這三四口兒[11]，好生傷感人也呵。

【仙呂】【賞花時】[1]夫主京師祿命終[2]，子母孤孀途路窮[3]，因此上旅櫬在梵王宮[4]。盼不到博陵舊塚[5]，血淚灑杜鵑紅[6]。

今日暮春天氣，好生困人[7]。不免喚紅娘出來分付他。紅娘何在？（旦俫扮紅見科[8]）（夫人雲）你看佛殿上沒人燒香呵，和小姐閑散心耍一回去來。（紅雲）謹依嚴命。（夫人下）（紅雲）小姐有請。（正旦扮鶯鶯上）（紅雲）夫人著俺和姐姐佛殿上閑耍一回去來。（旦唱）

【幺篇】[1]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2]，門掩重關蕭寺中[3]。

花落水流紅[4]，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5]。（並下）

（正末扮騎馬引俫人上開）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本貫西洛人也[2]。先人拜禮部尚書[3]，不幸五旬之上因病身亡。後一年喪母。小生書劍飄零[4]，功名未遂[5]，遊於四方。十七年二月上旬，唐德宗即位[6]，欲往上朝取應[7]，路經河中府，過蒲關上[1]，有一人姓杜名確，字君實，與小生同郡同學，當初為八拜之交[2]，後棄文就武，遂得[3]，官拜帥，統領十萬大軍，鎮守著蒲關。小生就望哥哥一遭，卻往京師求進[4]。暗想小生螢窗雪案[5]，刮垢磨光[6]，學成滿腹文章，尚在湖海飄零，何日得遂大志也呵！萬金寶劍藏秋水[7]，滿馬春愁壓繡鞍。

【仙呂】【點絳唇】遊藝中原[8]，腳根無線，如蓬轉[9]。望眼連天，日近長安遠[10]。

【混江龍】向詩書經傳[1]，蠹魚似不出費鑽研[2]。將棘圍守暖[3]，把鐵硯磨穿[4]。投至得雲路鵬程九萬裡[5]，先受了雪窗螢火二十年。纔高難入俗人機，時乖不遂男兒願。空雕蟲篆刻，綴斷簡殘編[6]。行路之間，早到蒲津[7]。這黃河有九曲[8]，此正古河內之地，你看好形勢也呵！

【油葫蘆】九曲風濤何處顯，則除是此地偏[9]。這河帶齊梁分秦晉隘幽燕[1]。雪浪拍長空，天際秋雲卷；竹索纜浮橋，水上蒼龍偃[2]；東西潰九州[3]，南北串百川。歸舟緊不緊如何見[4]？卻便似弩箭乍離弦[5]。

【天下樂】隻疑是銀河落九天[6]。淵泉、雲外懸[7]，入東洋不離此徑穿[1]。滋洛陽千種花[2]，潤梁園萬頃田[3]，也曾泛浮槎到日月邊[4]。

話說間早到城中。這裡一座店兒，琴童，接下馬者。店小二哥那裡[5]？（小二上雲）自家店裡小二哥。官人要下呵[6]，俺這裡有干淨店房。（末雲）頭房裡下，先撒和那馬者[7]。小二哥你來，我問你：這裡有甚麼閑散心處？名山勝境、福地寶坊皆可[8]。（小二雲）俺這裡有一座寺，名曰普救寺，是則天皇後香火院，蓋造非俗：琉璃殿相近青霄，舍利塔直侵雲漢[1]。南來北往，三教九流[2]，過者無不瞻仰，則除那裡可以君子遊玩。（末雲）琴童，料持下晌午飯，那裡走一遭，便回來也。（童雲）安排下飯，撒和了馬，等哥哥回家。（下）（法聰上）小僧法聰，是這普救寺法本長老座下弟子[3]。今日師父赴齋去了[4]，著我在寺中，但有探長老的，便記著，待師父回來報知。山門下立地[5]，看有甚麼人來。（末上雲）卻早來到也。（見聰了[6]，聰問雲）客官從何來[7]？（末雲）小生西洛至此，聞上剎幽雅清爽[8]，一來瞻仰佛像，二來拜謁長老。敢問長老在麼？（聰雲）俺師父不在寺中，貧僧弟子法聰的便是。請先生方丈拜茶[1]。（末雲）既然長老不在呵，不必喫茶。敢煩和尚相引瞻仰一遭，幸甚。（聰雲）小僧取鑰匙，開了佛殿、鐘樓、塔院、羅漢堂、香積廚[2]，盤桓一會，師父敢待回來[3]。（末雲）是蓋造得好也呵！

【村裡迓鼓】隨喜了上方佛殿[4]，早來到下方僧院。行過廚房近西、法堂北、鐘樓前面[5]。遊了洞房[6]，登了寶塔，將回廊繞遍。數了羅漢[7]，參了菩薩[8]，拜了聖賢[9]。（鶯鶯引紅娘捻花枝上雲）紅娘，俺去佛殿上耍去來。（末做見科[1]）呀！正撞著五百年前風流業冤[2]。

和令】顛不剌的見了萬千[3]，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則著人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他那裡盡人調戲亸著香肩，隻將花笑捻[4]。

【上馬嬌】這的是兜率宮[5]，休猜做了離恨天[6]。呀，誰想著寺裡遇神仙！我見他宜嗔宜喜春風面，偏、宜貼翠花鈿[7]。

【勝葫蘆】則見他宮樣眉兒新月偃[1]，斜侵入鬢雲邊。（旦雲）紅娘，你覷：寂寂僧房人不到，滿階苔襯落花紅。（末雲）我死也！未語人前先靦腆，櫻桃紅綻[2]，玉粳白露[3]，半晌恰方言[4]。

【幺篇】恰便似嚦嚦鶯聲花外囀[5]，行一步可人憐[6]。解舞腰肢嬌又軟[7]，千般裊娜，萬般旖旎[8]，似垂柳晚風前。（紅雲）那壁有人，咱家去來。（旦回顧覷末下）（末雲）和尚，恰怎麼觀音現來[9]？（聰雲）休胡說！這是河中開府崔相國的小姐[10]。（末雲）世間有這等女子，豈非天姿國色乎[11]？休說那模樣兒，則那一對小腳兒[1]，價值百鎰之金[2]。（聰雲）偌遠地，他在那壁，你在這壁，繫著長裙兒[3]，你便怎知他腳兒小？（末雲）法聰，來來來，你問我怎便知，你覷：

【後庭花】若不是襯殘紅芳徑軟，怎顯得步香塵底樣兒淺。且休題眼角兒留情處，則這腳蹤兒將心事傳。慢俄延[4]，投至到櫳門兒前面，剛那了一步遠。剛剛的打個照面，風魔[5]。似神仙歸洞天[6]，空餘下楊柳煙，隻聞得鳥雀喧。

【柳葉兒】呀，門掩著梨花深院[7]，粉牆兒高似青天。恨天、天不與人行方便，好著我難消遣，端的是怎留連。小姐呵，則被你兀的不引了人意馬心猿[8]。（聰雲）休惹事，河中開府的小姐去遠了也。（末唱）

【寄生草】蘭麝香仍在[1]，佩環聲漸遠[2]。東風搖曳垂楊線，遊絲牽惹桃花片，珠簾掩映芙蓉面[3]。你道是河中開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觀音現[4]。“十年不識君王面，恰信蟬娟解誤人[5]。”小生便不往京師去應舉也罷。（覷聰雲）敢煩和尚對長老說知，有僧房借半間，早晚溫習經史，勝如旅邸內冗雜。房金依例拜納。小生明日自來也。

【賺煞】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6]。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7]。近庭軒，花柳爭妍，日午當庭塔影圓。春光在眼前，爭奈玉人不見[8]，將一座梵王宮疑是武陵源[9]。（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