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傾一座城,愛一個人
深夜不睡,翻出一本詩冊,隨便打開一頁,看到一首兩漢古詩《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
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
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
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詩裡因月光而起的相思與愁緒,清清明明的,連那個被記掛著的人的身影,也朗朗地立在眼前。
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張愛玲,想起張愛玲的月光——灑滿童年時上海沒落貴族宅邸空曠花園裡清冷的月光,被父親監禁時家裡樓板上帶著殺機的藍色月光,漏進開納公寓破舊簡陋窗戶裡薄情的月光,漫天戰火之際躲進香港大學裡驚魂未定的月光,輾轉流徙於美國各色旅館裡孤寂的月光——終究都逃不出“淒涼”二字。
一如她的一生。
原罪、宿命
1920年9月30日,張愛玲出生在上海。
在那一天,以一個尋常上海市民的眼,看張愛玲的出生,隻不過意味著,上海公共租界西區麥根路上那一幢府邸裡的顯赫張家喜獲千金。對小八卦並不長情的人們,在徹底忘記這件事情之前,至多會猜測一下:這個姑娘有沒有早早被訂下一門親事,許給某個高官要員做兒媳婦?
而當我們站在比張愛玲人生終點還要遠的現在,再去看她的出生,大概說出“一個天纔的橫空出世”這樣的句子也不為過。
這就是時間的奇妙之所在。
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是清末名臣,同治十年進士出身,最g官品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作為晚清著名的政治家,張佩綸與張之洞、陳寶琛等結成派繫,組成著名的“前清流”(或稱“北派清流”),以清議時政、彈劾權貴、抵抗外侮為己任。作為文人,張佩綸博學多纔,出口成章,生平自行撰寫或抄錄古代名本數百種,包括作品集《澗於集》《澗於日記》。張佩綸有著令人稱羨的豐富藏書,並將自己的藏書書目編纂成為《管齋書目》《豐潤張氏書目》等。
張愛玲的祖母,是晚清重臣李鴻章的女兒李菊藕。可惜的是,張愛玲出生的時候,她的祖父母早已雙雙去世,但張愛玲骨血裡的那種別人模仿不來的貴族氣質,卻也來自於這兩位親人。
原本以為,年幼的張愛玲,在還需要父母講故事哄睡覺的年紀裡,大概也常常倚在母親懷裡,聽著祖父母的故事睡去。然而事實上,父母親從不主動向張愛玲姐弟倆講祖父和祖母的故事,當張愛玲向父親問起時,父親也是悻悻地,把祖父的書丟給張愛玲,說:“爺爺有全集在這裡,自己去看好了。”所以,張愛玲的“尋根”,都帶著些探索與挖掘的精神。
張愛玲第一次知道祖父的名字時,已經是住讀的女學生了。一次回家,弟弟張子靜“仿佛搶到一條獨j新聞似的,故作不經意地告訴”張愛玲說:“爺爺名字叫張佩綸。”
張愛玲回問:“是哪個佩?哪個綸?”
弟弟答:“佩服的佩,經綸的綸,絞絲邊。”
而關於祖父的大概生平,祖父的際遇,張愛玲最初是在小說《孽海花》裡得到的。那部小說裡,影射祖父的人,叫作“莊侖樵”。
再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故事,大概是姑姑耐不住張愛玲的軟磨硬泡,纔零零碎碎地講了一些。她就是這樣,東拼一點,西湊一點,得來祖父祖母的過去。
祖母嫁給祖父的時候,不過纔二十出頭的年紀,尚待字閨中,而那一年,祖父年屆四十,已經娶過兩次妻,仕途失意,寄於李鴻章家做幕僚而已。但李鴻章愛纔,早已顧不得二人地位、處境、婚史、年紀的差距,一力促成了這門親事。祖父祖母也是郎有情妾有意,很快便結為了夫婦。這在當時,也算得上是逸事一樁了,不少史書對這段故事都有記載,甚至不乏調笑的筆觸,如劉體智《異辭錄》裡說:養老女,嫁幼樵,李鴻章未分老幼;辭西席,就東床,張佩綸不是東西。(按:此處老女繫指李鴻章女兒在當時已算是老姑娘了;幼樵是張佩綸的字;辭西席,就東床,是指張佩綸做幕僚時,是住在西廂的客房,娶了李家女兒後,自然搬到東廂主人的房間了。)
張佩綸與李菊耦生下了一子一女,兒子張志沂,女兒張茂淵。
張志沂,也就是張愛玲的父親,是典型的紈绔子弟,終日沉迷於嫖妓、賭博、抽大煙。他的人生,似乎除了娶了黃素瓊這個雖然裹了小腳卻終身向往自由的女人、生了民國一代纔女張愛玲之外,再無其他可圈可點之處。
如果說沒有親眼見到大清覆滅便去世的張佩綸是不折不扣的舊人,生於1920年的張愛玲是毫無歷史負擔的新人,那麼,生於晚清、長於民國的張志沂,正是處在時代夾縫中的那一代,人已經站在了新時代,可身和心卻依然是舊的。
張志沂受了扎實的國學啟蒙教育,可清廷卻於1906年廢止了科舉,上書請求廢止科舉的大臣之一,是他父親的昔年同僚張之洞;他有極強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觀念,可偏偏明媒正娶來的發妻非但不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一套,反而對丈夫十分厭惡,甚至不惜撇下一對尚未成年的兒女遠赴英國遊學,直至最後與他離婚;為了維護自己的家長權威,他對女兒張愛玲動用暴力,可女兒寧願投奔生活上捉襟見肘的母親,也要逃離他的掌控。這些就是他一生失意的原因。
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也是出身名門,她的祖父是清末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與李鴻章過從甚密;父親是廣西鹽法道黃宗炎,不幸剛過而立之年便死在廣西任上。黃素瓊因是黃宗炎的遺腹子,且是庶出,因而並未像其他大家閨秀一樣,有幸福的童年,這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她叛逆的性格。
黃素瓊嫁給張志沂後,婚姻生活並不幸福。像黃素瓊這樣,擁有新潮的思想,骨子裡十分叛逆的女人,對於另一半的期許是,在外鐵骨錚錚,對愛人無限溫柔;既會制造浪漫,還能承擔起責任;最重要的是,他得有真纔實學,還要有上進心。她接受不了丈夫身上紈绔子弟的惡習,更無法忍受他在外另闢小公館續娶姨太太,最重要的,是對丈夫的不學無術終日遊蕩心懷極大的不滿。
1924年,張志沂的妹妹,也就是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要去英國留學,黃素瓊正好以妹妹出國在外需要有人陪讀為由遠赴歐洲。出國前,黃素瓊改名為黃逸梵。那一年,張愛玲4歲,她的弟弟張子靜3歲。4年後,黃逸梵與張志沂離婚。事實上,從第一次出國開始,直到死去,黃逸梵一直都在漂泊,以變賣從娘家帶出來的古董為生。
張志沂離婚後,生活按部就班,他又娶了與他門當戶對的民國政府前總理孫寶琦的女兒孫用蕃為妻。而對於張愛玲來說,她接下來要面對的,是與繼母磕磕絆絆的相處。
富貴之家往往人情涼薄,張家尤其如此,這是張愛玲的原罪與宿命。出生在這樣的人家,張愛玲得到的關愛少得可憐。她從小見慣了父母的爭吵;小小年紀便被母親以“遊學”的名義拋下;與繼母發生衝突後被父親暴打、關禁閉;在香港上學期間,張愛玲生活困窘,好不容易得到一筆獎學金,卻被母親拿出去打麻將輸個精光……張愛玲太早領教了生活的丑陋虛妄與親情的自私虛偽,以至於她以後所有的作品中,有燈紅酒綠,有聲色犬馬,有逢場作戲,卻獨獨缺了兩樣東西:“愛”和“真心”。寫出“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出自《天纔夢》)這樣的句子時,張愛玲也不過纔十八九歲,能夠那麼漫不經心,又那麼準確、暴戾甚至絕情,與其說是因為張愛玲的天纔,毋寧說是由於她不幸的人生經歷。
一朝出走,終身漂泊
於張愛玲而言,自從父母離婚父親續娶後,給她的整個生命與往後的生活著上最初淡漠色彩的那個家,便隻是她父親的家,再不是她自己的:“那裡我什麼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
孫用蕃待人刻薄尖酸,但她不像張愛玲的生母黃素瓊總是向往外面的世界。她把自己的尖酸都用在經營與張志沂共同組成的新家上。這一點,倒是深得張愛玲父親的歡喜。
張愛玲與父親之間的感情,因為繼母的到來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
其實,張愛玲與張志沂之間,也曾有過父女歡愉的相處時光,他教她寫舊詩,她一本正經地把自己的習作念給他聽。那回憶中僅有的一點歡愉,因了父親為維護繼母而對她的暴打,終於被消磨殆盡。
那時,張愛玲的母親再次從國外回來,母女之間久別重逢之後的相互珍惜,在父親看來特別刺眼。多年來,女兒幾乎是由他一手照顧成人的,他供她喫、供她穿、幫她請私塾、送她去學校,而這養育之恩卻敵不過她母親蜻蜓點水般的看顧。
父親生著悶氣,張愛玲卻在這時候提出了出國留學的請求。母親拋家棄子出國遊學,早已是父親心底的雷區,張愛玲這時候提出留學,使父親的悶氣轉為暴怒,他認為,張愛玲出國留學的想法,一定是她的母親攛掇的。這時候,繼母在一旁幫腔道:“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裡,為甚麼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隻好做姨太太!”
張愛玲留學的念頭被阻斷,父女之間的嫌隙,也已經開始表面化了。
她與父親的徹底決裂,是之後不久,張愛玲去母親與姑姑的家裡小住一段時間之後。張愛玲在《私語》裡,對這段往事進行了細致的描寫:
回來那天,我後母問我:“怎樣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一聲?”我說我向父親說過了。她說:“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裡哪兒還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一個嘴巴,我本能地要還手,被兩個老媽子趕過來拉住了。我後母一路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打我!”……我父親趿著拖鞋,拍達拍達衝下樓來。揪住我,拳足j加,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挨打之後,張愛玲被關了禁閉,父親甚至揚言要拿手槍打死她;她在這期間拉痢疾,父親也狠心不幫她請醫生,一病病了半年。一手把她帶大的傭人何干千叮嚀萬囑咐,告訴她,“千萬不可以走出這扇門呀!出去了就回不來了。”可張愛玲還是逃了,逃去了姑姑與母親的家。她了解自己,也了解那個家,她知道,在那個家裡,她最終的結局隻有一個,那就是無止境地沉淪。逃離的那一年是1938年,張愛玲18歲。父親的暴打與禁閉,給張愛玲帶來了深刻的心理創傷,她曾在數篇文章裡寫過這一件事情。
逃到母親與姑姑那裡的張愛玲,日子過得清苦,她親眼見著母親為了柴米油鹽的開銷而苦惱,被傭人服侍慣了的母親與姑姑自己洗衣、做飯。這時候,張愛玲開始補習功課,為倫敦大學的入學考試做準備。第二年,張愛玲以遠東地區第y名的成績,拿到了倫敦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但當時,歐洲也處於戰亂中,張愛玲不得已,拿著倫敦大學的入學成績單入了香港大學。
此後,張愛玲唯一一次踏入父親家,是因為她想轉學去上海聖約翰大學讀書卻沒有學費,不得已請求父親資助。那是1942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張愛玲被迫從港大輟學回到上海。時隔張愛玲逃走已經四年,再見到父親,沒有道歉,沒有寒暄,張愛玲說明來意,父親爽快應許。短短的十來分鐘,父女二人沒再多說一句話。那是張愛玲與父親的最後一面。
想來,張愛玲對父親還是有愛的,即便那時候,那份愛稀薄到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父親對她也是愛的,她大概也是知道的,否則,她不會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想要去求助的人仍然是自己的父親。
他們最終和解了嗎?最後一面之後,他們有想念過對方嗎?他們各自在即將告別人世的時候,有後悔過曾經的互相傷害嗎?我們不知道。隻是,此後,在戰火紛飛裡,在輾轉漂泊裡,在愛情的創傷裡,在異國終老的孤獨裡,張愛玲大概會慢慢地理解父親,尤其是理解她十幾歲時候的那個暴戾的父親吧!也許,他那時候那麼寸步不讓地想要抓住自己的女兒,想要左右她的人生,也不過是因為他意識到了自己的一無所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