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早,我剛從客棧出門,就嗅到空氣中鼓蕩著一種讓人興奮的氣息。跟鄰居打招呼時,他們的嘴角都咧得比平常更開一些,路上遇到的人個個面帶喜色,連麻雀飛走後的枝條都顫得比往常劇烈,想必那鳥也有預感,打算要飛到高處看個究竟,起飛時就有點急,雙腳多用了點力。我疑心是不是有人出嫁了或是誰家又添了新丁。看到村民三三兩兩朝碼頭方向走去,我也隨大流地跟上他們。
碼頭邊有一片空地,草色稀疏,可平常也看不到有人在上面走來走去。這天我還沒走到碼頭,就看到那片空地已經變成了一個集市。攤位陸陸續續搭起,攤主支起防雨棚,往地上鋪塊塑料布,再從包裹裡掏出各色貨品,一樣樣擺出來。
原本冷清的碼頭也一下子車水馬龍起來,停在岸邊的渡船數量一下子擴充了十幾倍,還不斷有新到的船靠岸繫纜。從船上走下來的人都扛著、拎著、頂著大大小小的包裹。有倆人從我身邊經過時竟然說著中國話,我馬上朝他們說了一句“你好”,他倆先是一愣,隨即就笑起來,問我從國內哪兒來的,來了多久。沒聊幾句就說得去占位置了。
集市上能看到孟威村的一大半村民。我見誰都點頭微笑,他們看我的樣子倒是有點拘謹。
市場上的貨品五花八門,橡皮筋、電子手表、雨衣雨靴、菜刀砍刀鐮刀、寫著中文“田樂”的農藥桶……沒一樣是我需要的,可還是饒有興致地一家家看過去,因為有些物品勾起了我的回憶。比如裝一號電池的手電筒,這在商場裡早就絕跡了,把兩節又粗又圓的一號電池對好正負極塞進手電筒的屁股,蓋好後蓋,再撥一下疙瘩鈕,撥一下是弱光,撥兩下是強光,按住前面的紅點就一閃一閃;屁股口袋上印著PLAYBOY 兔子頭像的牛仔褲我小時候也穿過;各種音樂卡帶在塑料布上攤成一堆,想起初中時總愛往遼寧路的小文化市場跑,買過張學友的《吻別》和周華健的《花心》,9塊8 一盒,槍炮玫瑰的打口帶要貴幾塊。
賣貨的占了一排,賣喫食的占了另一排。我買了兩斤紅毛丹和一斤小芭蕉,邊走邊喫,把剝下的皮扔進裝水果的塑料袋。還有賣螃蟹的,褐青色的蟹殼很小,不知蓋在下面的蟹肉是否夠塞牙縫,螃蟹腿倒是很長,十幾隻用繩子拴一起,橫著朝不同方向爬,嘴裡汨汨地冒出氣泡。
我找到剛纔遇到的中國老鄉。他倆都從普洱來,看到了老撾的商機,他們說這裡“反正什麼都缺,就什麼都好賣。”我問他倆不趕集的時候干什麼,他們搖著頭說:“每天都有集啊,孟威村每月三場,3 號,13 號,23 號,明天我們就去下一個村子了,”說著朝碼頭一指,“就在上遊,坐船四五個小時,後天再去別的,每天都閑不住。”我倒是有點羨慕起他們的生活了,在河流上漂漂蕩蕩,就跟吉普賽人一樣。
生意火爆的是個面攤,比村裡的小面攤不知洋氣了多少個檔次,光蔬菜就有四五種,雞肉牛肉豬肉隨便選,還有魚露、干辣椒、檸檬汁,算得上面條裡的頂配,一大碗隻要5000 基普,想喫還得先排隊,我也沒禁住誘惑要了一碗。喫完面的人,無論男女老少,臉上都溢著滿滿的幸福感,這纔是讓整個村子從一大早就開始興奮的原因吧,一碗面讓沒有集市的那幾天也有了盼頭。
喫面時看到阿仔坐我斜對面,我一邊吹著面條上的熱氣一邊用眼神跟他打了個招呼。這個阿仔並不是一次來孟威村時跟我同船的黃發小伙兒,那個叫仔。由於每個名字隻有一兩個音節,因而重復率極高,仔,阿仔,蓋,纔,海……有時我也分不清誰是誰。
在我接觸到的孟威村村民中,阨特的英語水平可以排第二,排一的就是這個阿仔了。一次我倆一起跟幾個老外聊天,老外講了一個笑話,當我還在反應這笑話是什麼意思的時候,阿仔已經笑起來並說出笑點所在。
其實來孟威村的一天我就注意到他了。阿仔二十四五歲年紀,眼角卻掛著幾條與年齡不符的魚尾紋。四四方方國字臉,頭發茬很短,短得就像出家人剛還俗沒幾天。一個人走路時也兀自笑著,不是那種客服禮貌式的微笑,而是心裡想著美事又憋不住露在臉上的笑容。不過這些並不是讓我注意到他的重點,重點是他的左臂從胳膊肘往下就什麼都沒有了。在他也注意到我之前,我趕緊把目光從斷臂處移開。
阿仔的家離我住的香蕉客棧不遠,幾乎每天都會照面,幾個點頭幾次微笑之後,就慢慢熟絡起來。他倒是對自己的斷臂不以為意,有時還會拿這個話題開玩笑。他說總覺得胳膊還在,有時去拿一個杯子,還會不自覺地伸出左手。說著就朝我揮了一下左臂,半截胳膊停在我胸前。他問我疼不疼,說剛剛打了我一下,我趕忙配合地喊了一聲“哎喲”。
我從沒問過阿仔斷臂的原因,倒是村裡人喜歡把這件事當成奇聞異事來講。在阿仔十二歲那年的一天,他上山砍竹子,看到一個黑色的圓盤,剛要撿起來看個究竟,圓盤就“砰”的一聲炸得粉碎,原來是秘密戰爭時期美軍扔下的[1]。阿仔在那次事故中失去了半條胳膊,一隻眼睛也近乎失明,好歹保住了性命。他也曾自暴自棄,打算一死了之。村裡人說,阿仔不容易,小小年紀就懂得媽媽的辛苦,他怕自己死了媽媽更難過,就咬牙挺過了那幾年。
接下來的故事是阿仔自己跟我講的。我問他為什麼英語那麼好,他微笑著說:“也算趕上了一個好時候吧,我受傷後沒幾年,村子裡就來了幾個老外,要翻山去溶洞探險。我認識路,就成了他們的向導。那時候我還不會說英語,但是有勁兒,就幫他們背東西。”說著把胳膊舉起,一繃勁兒,就露出大臂上的肱二頭肌,“臨走時一個老外給我留下一本英文小說,可我連一個單詞都不認識。沒多久,那個老外又托朋友帶來一本字典。他朋友在村子裡住了一個多月,哪兒都沒去,每天從ABCD 開始教我。後來再有老外來,我就又當向導又跟他們練口語。就是這樣。”
村裡人說,阿仔善良,又懂得照顧人,斷了一條胳膊還能干各種髒活累活,老外臨走時都給他留下不菲的小費。總而言之,阿仔成了村子裡先富裕起來的人,一個蓋起二層磚瓦房,成了全村羨慕的對像。雖然沒人想把女兒嫁給一個殘疾人,但都暗自使勁兒讓自己的孩子學好英語。別看孟威村地處偏遠,但這裡的孩子都能講一口還算過得去的英語,能幫客人點菜,能用英文結賬,這也為他們以後去大城市謀生打下了基礎。阿仔簡直就是讓村莊復興的功臣。
有時我會到阿仔的家裡坐坐。脫鞋後踏進門檻,一層是一間通透的客廳,二層有兩間臥室。客廳左邊的牆壁上掛著一張彩色英文字母表,每個字母都有大小寫和音標,還畫著跟這個字母相關的卡通圖案,A 的旁邊是個蘋果(Apple),B 的旁邊是個香蕉(Banana)。客廳正中擺著一張書桌,上面放著顏料和畫筆,還有幾本英文教材,都收拾得整整齊齊。阿仔平時會在這兒給孩子們補習英文,他總對我說,孩子是村子未來的希望。
客廳右側有一個三層書架,上面是佛教書籍,下面兩層都是英文小說。小說是旅行者留下的,因而可以免費借閱。一次來時我想借本書,就從上到下瀏覽書脊上的名字,正在糾結之際,阿仔從上層抽出一本墨綠色封面的書,書名叫《內心豐富的一生》。
阿仔說這本書的作者是一位泰國禪師,書裡記錄了他從1964 年到1986 年講學時的語錄。我翻開這本綠皮書,還沒看內容就先聞到一股熏香味道。
後來這本書成了我在孟威村生活時的枕邊書。書裡使用了大量佛教詞彙, 像Dhamma( 達摩)、Magga( 道路)、Samudaya(起源),讀起來晦澀艱深,層巒疊嶂,每次讀不了幾頁眼皮就重得不行,然後就發現了這本書的另一種功能:催眠。再後來我放棄了通讀的想法,就是隨意打開一頁,能看幾行是幾行。還是有幾句記到了心裡:
世界上大的騷亂來源於我們內心。
快樂主要來自於心靈而非肉體。
自私者的犧牲就像釣魚者拋出的魚餌,目的都是以少換
多。
如果想獲得內心的平靜,就一定要穿越茫茫黑暗。
對於這些雞湯式的道理,每個人都明白,但如果沒有相應的經歷作支撐,這種明白就顯得有點膚淺。
我在孟威村住了一個月,從沒給阿仔拍過一張照片。初不想拍是覺得冒昧,熟悉了之後更不樂意拍,是不想讓他誤會我在獵奇。不過有的人你並不需要用照片記錄,因為他的為人,他的故事,遠比一張照片所承載的內容豐富。現在想起阿仔,我仍記得他那永遠掛在嘴邊的笑意,那幾條深深的不屬於二十多歲年輕人的魚尾紋,仍能想起他說話時的語調,熟悉得就像昨天纔在碼頭跟他說再見。想到這兒,我也會不自知地笑起來。
[1]作者注:在1964-1973 年的秘密戰爭中,美國空軍在老撾投下200萬噸,其中大約30% 的沒有被引爆,留下不計其數的未爆藥(UXO)。對老撾人來說,住在這些可怕的遺留物附近,已經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1994 年,英國的咨詢小組開始進行清理工作,按照當前的清理速度,還需要至少100 多年時間,纔能讓這個國家恢復安全。——《孤獨星球:越南、柬埔寨、老撾和泰國北部》2015 年6 月中文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