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的話
人生,不過是一段來了又走的旅程,有喜有悲纔是人生,有苦有甜纔是生活。
我們重要的不是去計較真與偽,得與失,名與利,貴與賤,富與貧,好好地快樂度日,並從中發現生活的詩意。
人類高理想應該是人人能有閑暇,於必須的工作之餘還能有閑暇去做人,有閑暇去做人的工作,去享受人的生活。我們應該希望人人都能屬於“有閑階級”。有閑階級如能普及於全人類,那便不復是罪惡。人在有閑的時候纔像是一個人。手腳相當閑,頭腦纔能相當地忙起來。我們並不向往六朝人那樣蕭然若神仙的樣子,我們卻企盼人人都能有閑去發展他的智慧與纔能。
人生的路途,多少年來就這樣地踐踏出來了,人人都循著這路途走,你說它是薔薇之路也好,你說它是荊棘之路也好,反正你得乖乖地把它走完。
我看世間一切有情,是有一個新陳代謝的法則,是有遺傳嬗遞的跡像,人恐怕也不是例外,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如是而已。
人世間的聲音太多了,蟲啾、蛙鳴、蟬噪、鳥囀、風吹落葉、雨打芭蕉,這一切自然的聲音都是可以容忍的,唯獨從人的喉嚨裡發出來的音波和人手操作的機械發出來的聲響,往往令人不耐。
有時候,隻要把心胸敞開,快樂也會逼人而來。這個世界,這個人生,有其丑惡的一面,也有其光明的一面。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隨處皆是。智者樂水,仁者樂山。雨有雨的趣,晴有晴的妙,小鳥跳躍啄食,貓狗飽食酣睡,哪一樣不令人看了覺得快樂?
醒來聽見鳥囀,一天都是快活的。走到街上,看見草上的露珠還沒有干,磚縫裡被蚯蚓倒出一堆一堆的沙土,男的女的擔著新鮮肥美的菜蔬走進城來,馬路上有戴草帽的老朽的女清道夫,還有無數的青年男女穿著熨平的布衣精神抖擻地攜帶著“便當”騎著腳踏車去上班——這時候我衷心充滿了喜悅!這是一個活的世界,這是一個人的世界,這是生活!
令人難忘的還有所謂天籟。秋風起時,樹葉颯颯的聲音,一陣陣襲來,如潮湧;如急雨;如萬馬奔騰;如銜枚疾走;風定之後,細聽還有枯干的樹葉一聲聲地打在階上。秋雨落時,初起如蠶食桑葉,窸窸窣窣,繼而淅淅瀝瀝,打在蕉葉上清脆可聽。風聲雨聲,再加上蟲聲鳥聲,都是自然的音樂,都能使我發生好感,都能驅除我的寂寞。
寂寞是一種清福。我在小小的書齋裡,焚起一爐香,裊裊的一縷煙線筆直地上升,一直戳到頂棚,好像屋裡的空氣是絕對的靜止,我的呼吸都沒有攪動出一點兒波瀾似的。在這寂寞中我意識到了我自己的存在——片刻的孤立的存在。
我所謂的寂寞,是隨緣偶得,無須強求,一霎間的妙悟也不嫌短,失掉了也不必悵惘。但凡我有一刻寂寞時,我要好好的享受它。
人的身與心應該都保持清潔,而且並行不悖。
舊的東西之可留戀的地方固然很多,人生之應該日新又新的地方亦復不少。
退休不一定要遠離塵囂,遁跡山林,也無須隱藏人海,杜門謝客—一個人真正地退休之後,門前自然車馬稀。
事物之所以可愛,往往是因為它有內容,能喚起人的回憶。
四十開始生活,不算晚,問題在“生活”二字如何詮釋。中年的妙趣,在於相當地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於唱全本的大武戲,中年的演員纔能擔得起大出的軸子戲,隻因他到中年纔能真懂得戲的內容。
時間即是生命。我們的生命是一分一秒地在消耗著,我們平常不大覺得,細想起來實在值得警惕。我們每天有許多的零碎時間於不知不覺中浪費掉了。我們若能養成一種利用閑暇的習慣,一遇空閑,無論其為多麼短暫,都利用之做一點有益身心之事,則積少成多終必有成。
真正理想的伴侶是不易得的,客廳裡的好朋友不見得即是旅行的好伴侶,理想的伴侶須具備許多條件,不能太髒,也不能有潔癖,不能如泥塑木雕,如死魚之不張嘴,也不能終日喋喋不休,整夜鼾聲不已,不能油頭滑腦,也不能蠢頭獃腦,要有說有笑,有動有靜,靜時能一聲不響地陪著你看行雲,聽夜雨,動時能在草地上打滾像一條活魚!這樣的伴侶哪裡去找?
常聽人說煩惱即菩提,我們凡人遇到煩惱隻是深感煩惱,不見菩提。快樂是在心裡,不假外求,求即往往不得,轉為煩惱。所謂快樂幸福乃是解除痛苦之謂。沒有苦痛便是幸福。再進一步看,沒有苦痛在先,便沒有幸福在後。
人在大病時,人生觀都要改變。我在奄奄一息的時候,就感覺得人生無常,對一切不免要多加一些寬恕。魯迅死前遺言“不饒恕,也不求人饒恕”。那種態度當然也可備一格。不似魯迅那般偉大的人,便在體力不濟時和人類容易妥協。我僵臥了許多天之後,看著每個人都有人性,覺得這世界還是可留戀的。不過我在體溫脈搏都快恢復正常時,又故態復萌,眼睛裡揉不進沙子了。
好的習慣千頭萬緒,“勿以善小而不為”。習慣養成之後,便毫無勉強,臨事心平氣和,順理成章。充滿良好習慣的生活,纔是合於“自然”的生活。
有人晚上不睡,早晨不起。他說這是“焚膏油以繼晷”。我想,“焚膏油”則有之,日晷則在被窩裡糟蹋不少。他說夜裡萬籟俱寂,沒有攪擾,宜工作,這話也許是有道理的。我想晚上早睡兩個鐘頭,早上早起兩個鐘頭,還是一樣的,因為早晨也是很宜於工作的。
人不讀書,則所為何事,大概是身陷於世網塵勞,困阨於名韁利鎖,五燒六蔽,苦惱煩心,自然面目可憎,焉能語言有味?
一個人在學問上果能感覺到趣味,有時真會像是著了魔一般,真能廢寢忘食,真能不知老之將至,苦苦鑽研,鍥而不舍,在學問上焉能不有收獲?
我常幻想著“風雨故人來”的境界,在風颯颯雨霏霏的時候,心情枯寂百無聊賴,忽然有客款扉,把握言歡,莫逆於心。
我不願送人,亦不願人送我,對於自己真正舍不得離開的人,離別的那一剎那像是開刀,凡是開刀的場合照例是應該先用麻醉劑,使病人在迷蒙中度過那場痛苦,所以離別的苦痛好避免。一個朋友說,“你走,我不送你,你來,不論多大風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我賞識那種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