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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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方平其實很後悔。邁出民政局之際,他應該對杜筱葳笑上一笑,以示心中無鬼;或者不必去笑,平靜一瞥也就足夠,甚至笑也不用笑、瞥也不用瞥,轉身走掉也行,但他看著姹紫嫣紅開遍的前妻,偏偏忍不住問了句,你去哪兒?前妻當然冷笑不答,身子擰了一擰便走開,留下一地濕漉漉的鄙夷。他那時道行尚淺,臉皮不厚,以為鄙夷就是鄙夷,不屑隻是不屑,其實事後細細想過,杜筱葳完全是虛張聲勢。一個35歲的離婚女人,中人之姿,好勇鬥狠,既無恆業也無恆產,全部底氣來自於她姐夫。說到杜姐夫,竺方平倒心頭一凜。眼下既已離婚,姐夫之說自然扯淡;不過僅是扯了淡也就算了,就怕他不依不饒,有理無理都要替小姨子出頭。杜姐夫是五廳三處處長,五廳和七廳業務上有些來往,而如今竺方平的副處級正懸空待定,此誠季節交替疾病多發之秋也,是進亦憂退亦憂,不容他不介懷。
七廳八處裡最x知道竺方平離婚的,是處長老馮。老馮五十有五,也離過婚。馮妻老楊是廳工會計生專干,專干計生凡三十年,主管全廳避孕器具發放和避孕知識普及。前幾年廳裡集資建房,馮楊夫婦想多要一套,痛痛快快離了婚。老馮是正處,分一套三室兩廳,老楊是正科,不過年頭長,分一套兩室兩廳。兩套房子到手,也都裝了修,老馮卻羞答答不提復婚。老馮不提復婚是他心術不正,而老楊竟也不提,每天早上跳《為了誰》,晚上跳《小蘋果》,菜也不買飯也不做,百忙中撥冗來跟前夫喫個飯,手機還響個不停,全是舞伴們聲聲呼喚。舞伴中有個機關黨委老楚,多年前曾是老馮下屬,兩人還拍過桌子對過罵。這老楚居然也踏香而來,來了便不肯走,而且隻跟她老楊跳,從慢三慢四跳到恰恰倫巴,跳了也就跳了,還不算完,還在朋友圈大發兩人自拍照,惹得全廳議論紛紛,這分明就是刻意報復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久而久之,老馮再受不住摧殘,可婚已離過,不能再離一次;有心提復婚又自覺丟人,落得個心亂如麻。不過即便心亂如麻,老馮也沒影響工作,見竺方平一臉蕭瑟地回來,便問他,離了?
不等竺方平苦笑聲落,老馮又正色道,也不早了,開個會。
八處編制一共六人,原本有一個副處長小侯,因為年富力強,借調去了省政府,不料有去無回,要留在那裡,處裡就隻剩五個人;而助理調研員老郭行伍出身,一向桀驁,又臨近退休,根本不把老馮放在眼裡,常年病假悠遊在家。人是少了,工作卻依舊。以老馮處長之尊,當然不便事無巨細,其他諸老又不堪重用,於是竺方平不顧有實無名,主動勇挑重擔,組織協調,撰寫材料,兢兢業業替老馮分憂。無奈老楊舞場實在得意,老楚之流如同蟻聚,老馮之憂與時俱進,竺方平左分右分,直分得黔驢技窮,把自家老婆也分走了。老馮實在過意不去,一再上書請求加人,廳裡見八處著實人少為患,特同意增加兩個人手,老馮命竺方平召集開會,主題就是迎接新人。
新人一男一女,男小梅女小丁。其實小丁算不得小,也30出頭了。老馮端杯子進了會議室,見人已齊整,便笑咪咪落座道小竺,人都齊了吧?齊了就開會。竺方平忙道剛給老郭打了電話,他腳上雞眼又發炎了,來不了。老馮就冷笑道,毛病多、屬老郭,昨天脫發今天雞眼,能活到現在簡直是奇跡。於是老湯老孫都笑了,竺方平也笑起來。對面的小丁也笑,笑得很婀娜,舉著文件夾輕輕遮了下唇。
會畢各散,竺方平推門進屋,赫然見老郭正在屋中昂首踏步,喊著一二一。老郭見他進來,笑道會開完了?竺方平忙掩了門,關切道你不是雞眼發炎了嗎?老郭正色道,那是騙老馮那個王八蛋的,你怎麼也信?老子每天不折不扣要走一萬步,朋友圈裡頭排在前幾位,怎麼會長雞眼?要長也是他老馮長,不但腳上長,渾身他都長。言罷兩人大笑。今天周一,又是月初,七廳各處發雞蛋票,老郭是來領票的。竺方平把票給他,笑道處裡來了新人,往後這事找小丁。老郭皺眉想想說小丁、小丁,丁婧蓉嗎?竺方平點頭稱是。老郭一拍大腿,笑道傳聞好久,果然是她!丁副廳長,大老丁,五處的,還記得不?
竺方平進七廳那年,丁副廳長還是五處的副處調。五處管人事教育,竺方平入職培訓的帶隊老師就是老丁。後來老丁升遷副廳長,調去了五廳,就再沒見過,按歲數差不多該退休了。原來此小丁就是彼老丁的女兒。竺方平正要感慨,忽聽老郭又道,我小舅子的老婆跟她一個單位,聽說她剛離婚,前夫也真潑婦,一個男人,居然總去前妻的單位鬧——竺方平此刻最聽不得的就是“離婚”二字,恍惚間就像被抓嫖時的無助,他臉色纔剛泛白,隻聽門口兩聲鞋動,有人敲門道竺老師在嗎?
進來的還真是丁婧蓉。很久以後的某個夜晚,兩人雲雨已畢,竺方平攬她在懷,閑聊中問她是否聽到老郭講八卦,她狡黠地笑,搖頭說沒有,又追問到底是何八卦。其實他事後回憶,那兩聲響動並非由遠及近,更像是原地打轉,分明是在提醒。不過當時的竺方平根本顧不上想這些了,因為丁婧蓉抱著一摞文件,已經推門進來。他隻好搶著道小丁啊,有事嗎?對了,這是咱們郭處。
其實老郭的無助也不亞於竺方平的被抓嫖,一臉訕笑寫滿坦蕩蕩的狼狽為奸。丁婧蓉落落大方地衝他點頭,說是郭叔叔吧,我記得您。
老郭到底也是久經場面之人,三言兩語講了些關於老丁家的回憶,便一笑間起身溜了。竺方平翻著她放下的文件,笑道想不到你和老郭還有淵源呢。
不料丁婧蓉笑容宛在,笑意卻瞬間全無,冷冷道是我爸跟他有淵源,我纔沒有。
這句話有點硬邦邦的,幸好不是針對他。丁婧蓉站在他一側,居高臨下地砸下來,讓他一時不知怎麼回,隻好臉上帶著笑繼續看文件。丁婧蓉見他沉默,便繼續道不過呢,我跟竺老師倒是有點淵源呢。說罷,丁婧蓉自己拉椅子坐在對面,對著他嫣然一樂。
這分明是要過招的意思了。以前在婚姻內,跟人過招多有不便,如今枷鎖已去,曖昧一下無非是生活調劑。再說他其實也算高手,本能地明白人家出了招,再裝聾作啞就不大好,便抬頭愕然道,是嗎?
丁婧蓉格格一笑,說竺老師好健忘哦,那年母校中文繫新老校友聯歡,您是嘉賓,我是學生會的,給您打過電話。
其實丁婧蓉剛說及母校二字,竺方平就想起來確有此事,不過嘉賓不是他,是七廳高副廳長。那年中文繫50周年,搞了個新老校友聯歡會,老高堂堂副廳長,自然是傑出校友,竺方平一介普通校友,負責給傑出校友拎包。他下意識“啊”了一下,眼前丁婧蓉不再是丁婧蓉,而是漆黑中一簇花火轟然鋪開,鋪出了高副廳長——真是該死,這麼多年在七廳霜雪催打,受盡委屈,真他媽的算白混了,連鑽營奔競都沒學會,怎麼能忘了校友這檔子事?當年的高副廳長,現已貴為高巡視員,級別比副廳長都高。即便白雲蒼狗已過,貴人或許忘了拎包之誼,不過這也不怕,記性不好的纔是貴人,主任科員記性再好有屁用;而就算高巡視員真不記得了,還可以去暗示他,提醒他,這就得講藝術,要委婉,懂策略,一旦迂回地提醒一次未果,就不妨直接再提醒一次,隻要他不是故意不記得就行——
竺老師?
嗯。
竺方平眼前的高巡視員猝然綻放成花火,這花火聚斂成團,明明又成了丁婧蓉——他微微笑起來,仿佛剛纔的沉默不是沉默,而是關於那次聚會的沉思;沉思大雪紛飛,落地化為感慨:好多年了,真的是好多年了——你還好吧?
竺方平當然不會白混。七廳多年,鑽營修煉不精也就罷了,見風使舵還算基本功的,不然何以是高手。丁婧蓉顯然被他某處的柔軟打動,或者她自己柔軟的某處被他打動,語感也輕了下去,說是啊,好多年了。
竺方平見她並不直接回答“好”或“不好”,便猜出老郭所說並無虛言。一個三十出頭的離婚女人,前夫一直糾纏,當然說不上好;明明不好又不肯直說,那就隻有兩個原因,要麼是不想說,要麼是想說又不打算明說,在等人來問——那麼問還是不問呢?竺方平的笑意從心底浮起,氤氳到臉上卻成了肅然的唏噓:也是,都不容易。
“好多年”,和“都不容易”,一般不會是正比。不過對兩個離了婚的人來講,此時心緒林林種種,僅是“不容易”三字又怎能概括,何況還有個“都”。兩人一下子近在咫尺,卻又沉默起來。丁婧蓉就坐在旁邊,竺方平手裡拿了文件,看上幾眼,思路瞬間又被帶走,便又抬頭看看她——這裡是十一樓,巡視員老高的辦公室在十五樓,距離不遠,可惜他並不分管八處。分管八處的是新來的副廳長老餘。既然老高不分管,貿然去彙報什麼就沒有來由。而來由是一定要找的,不然就——
丁婧蓉忽然道,竺老師您什麼星座?
竺方平想了想,說大概是射手座吧。
丁婧蓉就笑道,這怎麼還有大概的?
竺方平聳了聳肩膀,說星座這東西,一般都按公歷算吧?
丁婧蓉一邊笑,一邊執意問了他生日,而後肯定地點頭道當然是射手座了,我比你早一些,天蠍。
竺方平滿腦子都是老高。眼前的丁婧蓉固然有幾絲嫵媚,但遠不及腦海中老高的慈祥。竺方平臉上微笑還在,眼光卻分明遊散開來,場面也一時沉默。丁婧蓉便站起一笑,說竺老師忙得很,我先走了。走了幾步,她又回身道,對了,周末校友有個聚會,您也來吧?
竺方平壓抑著喉頭忽然迸起來的抽搐,想了想,平靜道,好多年不參加這樣的聚會了,有什麼熟人嗎?
丁婧蓉此刻已經站在門口,側身側臉,菩薩般地看著他,笑了一下,說有啊,好多呢,還有,高廳長算不算熟人呢?
下了班,晚上有局。酒水未過三巡,大家不及入港,老馮眼中忽然兇光畢露。竺方平偷偷摸摸刷下朋友圈,果然有老楚新發的自拍。照片上老楊看著鏡頭,而老楚則看著她,兩人容光熠熠,雙手緊扣,郎情妾意溢於言表。老馮看罷照片,仿佛看罷戰書,自然心不寧靜,心不寧靜難免喝得就急,很快便有點過了。竺方平暗笑老馮有膽灌酒,卻無膽動手,笑畢,又有些可憐他。話說彼此都是離婚,算是同病相憐了,但自己與往事干了杯,落得個清靜,老馮同樣離婚,卻是麻煩的開始。
熬到酒盡人散,竺方平和老馮一道回家,老馮路上咬牙切齒,還在路邊出了出酒。竺方平放心不下,送他進了電梯纔告辭。晚上十點多鐘,家屬院裡人很少,竺方平索性坐在長椅上,點了支煙,抬頭看天。天空晦暗不明,星辰無跡,他忽然想起丁婧蓉問他什麼星座。真是可笑,老子又不是馬王堆裡剛刨出來的,怎麼會不懂星座?人何其復雜,人心何其多變,雨紛紛草木深,星座要是能解釋一切,世界倒太平了。怪力亂神而已,子不屑語也。當初杜筱葳耽迷星座,曾買了不少書看。一般看這種書,有人是好奇,有人當消遣,有人瞎琢磨,杜筱葳則是虔誠。大概她實在糊塗該是什麼樣的秉性,所以需要靠人指點。而自從她頓悟自己除了屬羊,還屬天蠍,離婚或許就不可逆轉了。竺方平想,其實羊也分好多種,綿羊固然是羊,鬥羊也是,你杜筱葳本來就是鬥羊,兩角威風凜凜,又新添一支毒刺,老子又不是大力水手,既然鬥你不過分開也好。可惜丁婧蓉了,居然也是個天蠍。從今天的情況看,純屬巧合的可能性不大,反之,則丁婧蓉顯然是有備而來。原來她纔是高手。起初示弱,繼而誘惑,最後亮出底牌,看來他故作玄虛的那點小心眼,幾乎都在她算計之中。不愧是老丁的女兒,自小耳濡目染,起點高他許多。他現在需要什麼,問誰去拿,怎麼拿到,她全都清楚。也正因為清楚,底氣也就很足。丁婧蓉是天蠍,又有這樣的出身,難免一出手便如此霸氣,刀刀扎在他的癢處,正如主人在賓客面前逗狗,表演一次就有一次好處,當然狗也可以不表演,但願意表演的狗何其多,慷慨的主人又何其少?就他而言,碩士畢業浪跡七廳十幾年,眼看臨近不惑,官場無所成,情場無所就,就像鸕鹚捕魚,吞到嘴裡的又常得吐出,循環播放十幾年矣,到頭來一無所有。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於人隻有一次。人的一生不應當這樣度過。
竺方平又吸口煙,忽然一念閃來,其實也不全是自作多情。老子年富力強身體健康,正經八百的碩士畢業,離過婚卻正好懂得珍惜,又沒有孩子拖累,政策放開了想生幾個都沒問題;雖說眼下仕途有些不景,但換個說法就是進步空間很大,如果丁婧蓉真肯幫忙,未必就打動不了校友老高。周末聚會是一定要去的,廳黨組會上有老高一票,投別人是投,投校友不也是投麼?副處級調研員而已,又不是副處長。至於以後,一時還拿不定主意。丁婧蓉再天蠍,也隻是個女人,還是個離婚女人。婚姻對她來講是剛需,對他則是可有可無,可早可晚。再過10年,老子依舊談得動戀愛,搞得動女人,她就難免力不從心了。思緒及此,竺方平忍不住酸酸地笑了,扔掉煙頭,踏腳一擰,起身朝家走去。他一邊走,一邊想。周末,老高,副處級,什麼時候纔能到來呢?有了副處級,既可以遮羞,又足以自慰,說不定還能再搞搞曖昧,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