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和煦,在下艙憋了一兩天的經濟艙旅客,此時似乎一個個或一對對地冒出來,曬著太陽。那兩個精神病患者也和看護一起出來。有一位來自北愛爾蘭的年輕浸禮會傳教士,他是第一次去西印度群島任聖職,出於責任感選擇了經濟艙。他邊讀大部頭的神學著作邊記筆記。一位年約八旬的黑人老太太穿著扎眼的舊衣服,歡快而好奇地走來走去。當年她離開聖基茨島去英國找工作,有傳言說,她返鄉的船票由英國政府買單。
因為旅客人數少,船上的階級分界就被忽略了。一個來自英屬圭亞那的印度屠夫上午下午都在頭等艙甲板上溜達。一個高大英俊的黑人也在甲板上走來走去,一走幾個小時,跟誰都不搭話。他吸著一隻極小的煙鬥,拿著平裝書《十誡》,同名電影的原著。麥凱先生說,這個人在英國得了精神病,應他自己的要求,英國政府遣送他返鄉,路費也由英國政府承擔。
我們扎進經濟艙的人堆裡,回來時都帶了故事。
那位圖書管理員塔爾小姐回來時悶悶不樂。她遇到一個女人,那女人離開英國,是因為她沒辦法為自己和寶寶找到棲身之所。塔爾小姐說:“孩子一出生,母子倆就被房東掃地出門,房東還豎起一塊大牌子,用綠漆寫著:有色人種勿入。難道偌大一個英格蘭容不下一對母子?”
“他們容的人已經不少啦。”麥凱先生答道。
“我真不明白,你們西印度人好像滿不在乎。”
“寬容啊什麼的,說說還可以,”麥凱先生說,“但是你們很多英國人都忘了,有一種黑人——像牙買加人——其實隻是動物。”
“可這女人不是牙買加人啊。”塔爾小姐有點讓步了。
“這些黑人啊,不少人都把英國人給惹毛了。”麥凱先生說到此,打住話頭。他像所有善良的西印度人一樣,不願聽人家說英國不好。
我自己遇到的是一個棕色皮膚的格林納達人,三十三歲,長得膘肥體壯。他說他在格林納達有十個孩子,他們身處各地,生母各異。他當年背井離鄉奔赴英國,就是為了甩掉他們。可後來他的想法變了,覺得應該回去正視自己的責任。他甚至覺得該成家了。至於同哪一個結婚,他還沒拿定主意,但很可能是和他最小孩子的媽媽。他很喜愛這個孩子;對其他孩子他都沒有感情。我問他,那你干嗎生那麼多呢,難道格林納達沒有避孕措施嗎?他憤然答道,他可是羅馬天主教徒。此後的旅途中他再也不搭理我。
我們貿然闖入經濟艙旅客中,有人帶回故事,有人還擄回人口。克萊亞擄回來的是一個來自英屬圭亞那的印度男孩,名叫克裡帕爾·辛格。這孩子太討人喜歡了,於是大家約他一起喝茶。
麥凱太太翻來覆去地說:“好帥,好白淨啊!”
克萊亞說:“這孩子來自英屬圭亞那最好的人家。你沒聽說過?土產生意巨頭,辛格兄弟公司,好家伙,辛格三兄弟呀。”
克裡帕爾·辛格看起來謙恭有禮,言談舉止也證明克萊亞說的不假,隻是他不想自吹自擂。他身材高挑,五官俊秀,嘴唇如同女孩般嬌柔,吸煙的姿勢緊張中透著優雅。
“克裡帕爾,給我講講你家裡的情況吧!”克萊亞說。
克裡帕爾稍稍欠身,給大家遞煙。他酒意微醺,克萊亞也是醺然欲醉。
“你得知道,他們不是生產土產的,”克萊亞邊接過克裡帕爾遞過的煙邊說道,“他們隻做買賣。克裡帕爾,給大家講講。”
“好白淨啊!”麥凱太太說。
此後的旅途中,除了回經濟艙喫飯睡覺,克裡帕爾一直泡在頭等艙。他在經濟艙找不到合適的人陪他喝酒;與他同住的是一個令他深惡痛絕的英屬圭亞那屠夫。
“那人說、說他是去英國度假的,”想起那屠夫在甲板上跑來跑去的情景,他說,“可他七、七個星期都是靠領、領救濟金過來的。”
克裡帕爾自己是去英國求學。遊學英倫是西印度青年,尤其是富家子弟的奇特行為之一,可以一直持續到壯年。克裡帕爾在英國和歐洲大陸悉心鑽研,直到有一天,他父親驚覺開銷之大,便召他回國成家立業。他的學業已經接近尾聲,坐經濟艙回國是他最後一次花家裡的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