楢山節考
山連著山,一眼望不到盡頭。在這信州[ 譯注:日本舊地名,信濃國的簡稱。相當於現在的長野縣全境。]的群山之中有個村子,叫作“對面的村子”。阿玲的家就在該村的盡頭。她家門前有一個大櫸樹砍伐後留下的樹樁子,切口十分平整,跟一塊板兒似的,孩子們以及過路人都喜歡在那上面坐一坐,歇歇腳,備受珍愛。於是,村裡人干脆就把阿玲家叫成了“樹墩兒家”。阿玲嫁到這裡來,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兒了。這兒的村民把阿玲的娘家也叫作“對面的村子”。其實,這兩個村子都沒有正式的名稱,所以就都把對方叫作“對面的村子”。然而,說是“對面的村子”,其實中間還隔著一座山呢。阿玲今年六十九歲,老伴兒二十年前就死掉了。她有個獨生子名叫辰平。辰平的老婆也在去年去撿栗子的時候,跌入山谷死掉了。留下的四個孫兒孫女全靠阿玲照料。可比起照料孫兒來,阿玲覺得給已成了鰥夫的辰平找個續弦更傷腦筋。因為,本村也好,“對面的村子”也好,都沒有合適的寡婦。
這天,阿玲終於聽到兩種她盼望已久的聲音。其一是去後山的行人所唱的祭歌:
楢山祭呦來三次了
栗子樹呦也開花了
正想著“該有人唱了吧”的當兒,阿玲就聽到了這首村裡人跳盂蘭盆舞[ 譯注:在祭祀祖先的盂蘭盆節上跳的舞蹈。]時唱的歌。“今年怎麼還沒人唱呢?”——其實阿玲早就惦記著了。這歌也沒什麼特別的意思,無非說過上三年人就添了三歲。可與此同時,由於村子裡有老人活到七十歲就要“上楢山”的習俗,所以這歌也在提醒老人:年紀不饒人啊。
阿玲把耳朵側向歌聲遠去的方向,偷偷地瞟了一眼身旁辰平的臉,見他撅著下巴,正聽著那歌聲出神呢。同時她也看到他眼珠子瞪得大大的,淚光閃爍,心想,他到底還是為這事兒上心的——因為到時候辰平是要陪著阿玲“上楢山”的。
“這小子,是有良心的!”
阿玲不由得感到心頭一熱。
阿玲期盼著的另一個聲音,是由飛腳[ 譯注:日本舊時傳遞信件、小件貨物的快遞人員。因跑得比較快,故稱。我國古代稱“急足”。]從她娘家捎來的一個口信。說是“對面的村子”出了一個寡婦了。那人與辰平同年,四十五歲,三天前剛剛辦完亡夫的喪事。隻要年齡合適,這事兒就等於確定了。因此,飛腳來的時候僅僅是來通知出了個寡婦了,而回去的時候就連過門的日子都定好了。當時,辰平進山去了,不在家。不過這事兒與其說是阿玲的擅自決定,倒不如說,聽到了飛腳捎來的這個口信時,就已經萬事大吉了。等辰平回家後,告訴他一聲就行了。
在這兒,婚事極為簡單,誰家都一樣。男女雙方要是自己好上的,他們說定了就行了。沒有什麼正兒八經的婚禮,隻是當事人住到對方家裡去而已。即便有媒人從中作伐,隻要年歲相當,事情也就成了。當事人到對方家裡玩玩,住下不走了,不知不覺間就成他家的人了。到了盂蘭盆節、過年的時候,也沒什麼地方可去遊玩的,隻是不干活兒罷了。隻有在過楢山祭的時候纔會做點好喫的,平日裡則得過且過,萬事從簡。
阿玲眺望著飛腳回去的方向,心中暗忖道:這飛腳說是娘家派來送信的,卻怕是那寡婦的親戚吧。男人纔死了三天,就馬上跑來說定改嫁的事情,估計他們也很擔心寡婦的歸宿吧。同時她又想到,從自己一方來說,也是希望那寡婦快點進門的。因為到明年自己就滿七十歲了,該“上楢山”了。就在這個當兒,有人來說年歲相當的親事,可謂是正中下懷。所以她一想到再過幾天,那寡婦就會在他父親或別的什麼人的陪同下上門來,就松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肩頭的一副重擔似的。其實,別說是娶個兒媳婦了,隻是想像一下家裡來個女人,她就已經覺得是解決了一個老大難問題。孫兒輩中前三個都是小子,打頭的是袈裟吉,十六歲了,最小的是個女娃,纔三歲。兒子辰平由於老也找不到續弦,近來已死了這條心了,渾渾噩噩的,阿玲也好村裡人也罷,都覺得他無論做什麼都無精打采的。不過這下可好了,他總算又能振作起來了。想到這裡,阿玲覺得連自己都充滿了朝氣。
傍晚時分,辰平從山裡回來剛剛在樹墩兒上坐定身軀,阿玲就在屋裡朝著他的後背大叫道:
“喂,你媳婦要從‘對面的村子’過來了!前天纔守的寡,說是一過‘七七’就來啊。”
講起兒子的親事已定,阿玲就跟替自己表功似的,得意揚揚。
辰平回過頭來說道:
“是嗎?從‘對面的村子’過來嗎?多大歲數呀?”
阿玲飛快地來到辰平的身邊,說道:
“說是叫作‘阿玉’,四十五,跟你同歲哦。”
辰平笑道:
“無所謂,事到如今,我早就沒了色心嘛。啊哈哈。”
辰平似乎有些害臊,跟阿玲搭著腔,倒也有些興奮。根據老人特有的敏感,阿玲覺得辰平除了又得個老婆之外,仿佛還糾結著別的什麼心事,可她眼下正在興頭上,顧不上這個。
楢山上是住著神靈的。進過楢山的人全都見過神靈,所以對於這一點是沒人懷疑的。事實上也正因為有神靈存在,所以比起別的節日來,大家對於祭祀纔特別賣力。甚至到了一說起祭祀,就專指楢山祭的程度。楢山祭跟盂蘭盆節是連在一起的,跳盂蘭盆舞時唱的歌跟楢山祭時唱的歌也是一樣的。
盂蘭盆節在陰歷的七月十三至十六,楢山祭則在其前一夜,七月十二,是個夜祭。到了那天夜裡,人們要喫初秋的山貨,野栗子、野葡萄、米櫧和榧子樹的果實、蘑菇什麼的。除此之外,還要喫更為寶貴的白米飯,喝米酒。白米在這兒被稱作“白萩花[ 譯注:白色的胡枝子花。]”,在窮村子裡,即便種上了,產量也很低。由於這兒是山區,平地很少,所以平時是以收成好的小米、稗子、玉米為主食的,白米飯隻有在過楢山祭或生了重病纔喫得上。
跳盂蘭盆舞時唱的歌中也有這樣的歌詞:
我家老爸不像話
病了三天就喫白米飯
這是個勸人節儉,反對奢侈的歌。說是自己的父親纔生了一點小病就要喫白米飯,嘲諷他是個敗家子、大混蛋。這首歌就跟格言似的,可以運用在各種場合。譬如在嘲諷兒子好喫懶做時,父母或兄弟就會這麼唱:
我家小哥不像話
病了三天就喫白米飯
相當於警告兒子說:你遊手好閑,不知勞苦,居然還好意思喫白米飯?另外,兒女在不聽父母的吩咐,跟父母提意見的時候,也能唱這首歌。
楢山祭的歌,其實隻有“栗子開花”那麼一首,但村裡人用此唱腔,編出了各種各樣好玩兒的歌來。
阿玲家位於村子的邊上,自然就成了人們進山時的必經之路。眼下離楢山祭隻有一個月了,而這種歌經人一唱開了頭,就接連不斷地有人唱,也紛紛傳入了阿玲的耳朵。
鹽鋪的阿酉運氣好啊
上山那天喲下了雪
歌裡所唱的“上山”二字,在這個村子裡是有著兩種完全不同的含義的。盡管發音和聲調一模一樣,但誰聽了都能分辨出到底是哪種意思。一種是為了砍柴、燒炭等目的而上山干活的意思;另一種是“上楢山”的意思。傳說“上楢山”那天下雪的話,則這人的運氣就很好。其實,現在的鹽鋪裡並沒有一個叫作“阿酉”的人,但在多少代之前,是有這麼個人的。那人上山的時候正趕上下雪,所以他就成了運氣好之人的代表,被編入了歌詞且流傳至今。就這個村子而言,下雪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兒。到了鼕天,村子裡也時常下雪,山頂上也一片雪白,不過這個叫“阿酉”的人,是到了楢山的時候老天爺纔開始下雪的。要是在雪中行走,那就是不走運了。所以,阿酉遇到的那種情況是最為理想的。不僅如此,這首歌其實還包含著另一層含義,那就是提供了一個暗示:要“上楢山”的話,不要夏天進,盡可能地要在鼕天進。因此,“上楢山”的人要選擇將要下雪的當兒上山。如果已經下了雪並積得很厚了,也就進不了山了。神靈所居住的楢山離得很遠,要爬過七個山谷,繞過三個池塘纔能到達。所以,行走在沒有積雪的山道上,到了那兒仍不下雪的話,就沒什麼幸運可言了。所以說這首歌其實還指定了一個極為嚴苛的上山時間:要在下雪前上山!
阿玲早就做好了“上楢山”的心理準備。動身前請客人喝的米酒是必須早早預備下的,上山後自己要坐的草席也在三年前就編好了。給成了鰥夫的辰平找續弦,也是必不可少的準備工作之一。現在,請客用的米酒、草席、兒子的續弦全都料理停當了,但還有一件事,也必須事先辦好纔行。
瞅準了一個誰都不在的當兒,阿玲捏起了一塊打火石,張開嘴,用打火石“咔咔咔”地敲打起自己的門牙來。她要敲掉自己那口結實的牙齒。“咔咔咔”——敲擊聲直衝腦門,口中疼痛難耐。她心想,隻要忍著疼不停地敲,總會將牙齒敲下來的。由於她非常希望自己掉牙齒,甚至連現在敲打牙齒時的疼痛都覺得十分爽快。
阿玲在上了年紀之後,牙齒依舊好好的。她在年輕的時候就為自己有一口好牙而自豪。那會兒,她甚至能“嘎嘣嘎嘣”地將曬干了的玉米粒嚼碎了喫下肚去。上年紀後,牙也一顆都沒掉。這讓阿玲感到害臊。兒子辰平已經掉了好幾顆了,她卻依舊滿口牙整整齊齊的,讓人覺得她一點也不肯少喫,什麼都能喫。在這麼個食物匱乏的村子裡,這可是件令人害臊的事啊。
村裡有人跟她說:
“就你這口牙,沒什麼不能嚼的了,松塔也好,放屁豆也罷,全能一掃而光的吧。”
這可不是什麼玩笑話,而是赤裸裸的嘲諷。所謂“放屁豆”,其實就是蠶豆,硬得跟石子似的,喫了就會放屁。所以喫了它而放屁的時候,就會說“喫放屁豆了嘛”。由於它又硬又難喫,通常又叫作“硬豆”。阿玲從未在人前放過屁,卻被人說喫放屁豆什麼的,確實是一種嘲諷。這一點她自己也很清楚。因為已經有好幾個人這麼說她了。她覺得自己老了,並且已經到了要“上楢山”的年紀,可牙齒還這麼結實,也難怪人家要說三道四了。
就連孫子袈裟吉也來嘲笑她,說:
“婆婆的鬼牙有三十三根。”
居然連孫兒輩都這麼肆無忌憚地嘲笑她了。可是,阿玲用手指摸著數了一遍,上下加起來是二十八顆。
“胡說八道!明明隻有二十八顆!”她反駁道。
“哈哈,你隻會數到二十八吧?其實還有呢。”袈裟吉故意氣她道。
其實袈裟吉就是想說“三十三根”罷了。
去年跳盂蘭盆舞唱歌時,他唱道:
“我家婆婆的隱私處,長著鬼牙三十三根……”
結果把大家笑得滿地打滾。其實這首歌是袈裟吉從村裡一首最下流的歌改過來的。原本唱的是“我娘的隱私處/長著三十三根毛”,是一首侮辱自己母親的歌。袈裟吉將“毛”替換成了“鬼牙”,結果大受歡迎,所以他覺得不說成“三十三根”就不夠味兒了。並且,他還到處去跟人說阿玲有“三十三根”牙齒。
阿玲嫁到這個村子來的時候,曾被稱為村中第一美女,老伴兒死了之後,她也沒像別的寡婦那樣惹出什麼風言風語,甚至從未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三道四過。沒想到的是,居然因為牙齒的事情而丟人現眼了。因此她覺得在“上楢山”之前,怎麼著也要讓自己掉幾顆牙齒。她希望自己坐在辰平的背架上“上楢山”時,是一個掉了牙齒的、體面的老太婆。就因為這,她纔背著人,偷偷地用打火石敲掉自己的牙齒。
阿玲家的隔壁,是一戶被叫作“錢屋”的人家。其實錢在這個村子裡是無用武之地的,所以無論誰家都沒有錢,但錢屋家有人去了趟越後[ 譯注:日本的舊國名之一,相當於現在除了左渡島以外的新潟縣全境。],回來時帶著一枚天保錢[ 譯注:天保通寶的俗稱。由江戶幕府鑄造於天保六年(1835),故稱。橢圓形,中間開有方孔,幣值百文,於明治二十四年(1891)停止流通。],從此,人們就稱他家為“錢屋”了。錢屋家有個老父親,叫作阿又,今年也七十歲了。由於他住在阿玲的隔壁,又是同歲,所以很長時間以來一直是阿玲的話伴兒。阿玲是幾年前就開始為“上楢山”上心了,可錢屋家是全村最小氣的人家,像是連上山前的請客都想賴掉似的,一點也沒做“上楢山”的準備。原本聽說阿又會在今年春天之前上山,可到了夏天也不見動靜,於是人們又在背後議論說,看來他會在今年鼕天不辭而別,悄悄地上山。不過阿玲早就看出他是要遭報應的家伙,覺得他根本就不想上山,也一直覺得他是個“混賬東西”。
阿玲自己是打算在滿七十歲那年的正月裡就“上楢山”的。
錢屋再過去一家,是一戶被叫作“燒松”的人家。他家後面有一棵枯死了的松樹。那粗大的樹干,模樣就跟岩石似的。那是因為很久以前,松樹被雷劈了。他家這個“燒松”的名號也由此而來。
燒松再過去一家,是一戶被叫作“雨屋”的人家。在村子的巽[ 譯注:東南方。]位處,有一座巽山。據說這家裡的人一上巽山必定下雨。說是因為從前這家裡有人在巽山上看到了一條兩頭蛇,並將其殺死了,所以他家人一上巽山就肯定會下雨。他家這個“雨屋”的名號,就是這麼來的。
雨屋再過去一家,就是因山歌傳唱而出了名的“榧樹”家。這個村子,總共有二十二戶人家,而村中最d的樹,就是他們家的那棵榧樹。
榧樹家的阿銀是個臭婆娘
有了兒子孫子還有老鼠仔
阿玲嫁到這兒的時候,那個叫作“阿銀”的老太婆還活著。她可是個壞女人,所以其惡名留在了山歌裡。所謂的“老鼠仔”,是指孫子的兒子,也即曾孫。在這個食物奇缺的村子裡,她家跟老鼠似的生一大堆孩子,甚至接連三代都早熟、多產,連曾孫都抱上了,這是要被人嘲笑的。阿銀正是因為生下了兒子,撫育了孫子,還抱上了曾孫,所以纔被人羞辱,讓人覺得她是個淨生些好色子孫的壞女人。至於“臭婆娘”的說法,是指不檢點的女人,或者干脆就是淫f的意思。
一到七月,就誰都有些心神不定了。雖說祭祀隻有一天,可因為一年裡也隻有這麼一次,所以隻要一進入七月,整個氛圍就跟過節沒什麼兩樣了。
如此這般,很快就到了祭祀的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