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選自《津輕》
此時,我從車窗探出腦袋打量這座小小的車站,恰好看見一個年輕姑娘兩手各拎著一隻大包袱跑過來。她身穿久留米碎白花紋和服與相同布料做成的勞動褲,嘴裡銜著車票。她在檢票口站定,輕輕閉上眼,臉蛋朝那位美少年般的檢票員微微湊過去。美少年心領神會地拿著檢票夾,動作利落地在姑娘貝齒
間的那張紅色車票上啪的一聲打了個孔,宛如熟練的牙科醫生撥掉前齒。少女與美少年神態自若,臉上沒有絲毫笑意,仿佛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少女剛上車,列車便哐當一聲開動,好像司機在此停車就是為了等待這名少女。這般悠然閑適的車站,在全國一定是絕無j有的。我想下一次,金木町町長可以在上野車站放聲大喊:“給我一張到蘆野公園的車票!”
列車在落葉松林中奔走,這一帶如今已被闢作金木公園。園內有一片池沼,名叫蘆之湖。早些年,大哥似乎捐贈過一艘遊覽船給公園。不一會兒,列車到達中裡。它是一座人口約四千的小鎮。由此地開始,津輕平原地勢越來越狹窄,往北可到內潟、相等村落,水田面積明顯減少,也許這裡可 以稱為津輕平原的北門。幼年時代,我曾來過這裡玩耍,因為家中一戶姓金丸的親戚就在當地經營吳服屋。那時我差不多隻有四歲,除去村外那道瀑布,其餘都記不大清了。
“阿修。”有人在喚我的名字。我回過頭一看,金丸家的女兒正笑嘻嘻地站在那裡。她比我年長一兩歲,看上去卻一點都不老。
“好久不見。你打算去哪裡?”
“哎,我準備去一趟小泊。”我一心期盼快些同阿竹重逢,對於別的事便有點心不在焉,“我要搭這趟巴士過去,那麼,失陪了。”
“這樣啊。你回程記得來我家一趟喲。我們在那邊的山上蓋了棟新房子。”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車站右手邊綠色的山丘上矗立著一棟嶄新的屋舍。倘若此行不是為著去見阿竹,我一定會很開心地看待自己與這位青梅竹馬的偶遇,並且乖乖地順路前往她的新家做客,好整以暇地同她暢聊中裡的見聞。奈何眼下我一分鐘也不願意浪費,根本沒有耐心理會這些瑣事。
“我走啦,下回見。”我語氣敷衍地同她道別,匆忙搭乘巴士離開。巴士裡非常擁擠。在去往小泊的路上,整整兩個小時我都一直這麼站著。中裡往北的大片土地,皆是我迄今為止不曾到過的地方。被稱作津輕遠祖的安東氏一族,從前就住在這一帶,前文我已描述過當年十三湊的繁榮盛景,而關於整 個津輕平原的重要歷史進程,似乎可以放在中裡至小泊這片地域內。
巴士爬上山路往北行進。眼看路況越發惡劣,車身顛簸得厲害。我牢牢抓住行李架的鐵杠,彎腰打量窗外的風景。果然已置身北津輕了呢。與深浦等地的風景相比,這裡有些荒涼,人跡罕至。山上的樹林、灌木和竹叢自顧自生長,仿佛與人毫無關繫。雖說同東海岸的龍飛相比溫和不少,但附近的草木所構成的視覺印像還是離“風景”有一步之遙。因為,它們與旅人從無對話。不一會兒,十三湖映現在視界之中,冰冷地泛著蒼白水光,猶如一枚盛著水的淺淺的珍珠貝殼。這片湖泊優雅卻遙遠。湖面平靜無波,看不見一隻船。它分外空闊,也不發出任何聲音。它是一汪遭人遺棄的孤獨水澤。連流雲和飛鳥都不屑在湖面留下影子。列車行過十三湖,不一會兒來到日本海海岸。這附近差不多也被劃入國防的重要區域,因此同前文一樣,具體細節不再詳述。
臨近正午時分,我順利到達小泊港。它是位於本州西海岸最北端的港口。再往北翻過山嶺,就是東海岸的龍飛。換句話說,這裡是西海岸最後一座小鎮。以五所川原一帶為中心,我像落地鐘的鐘擺一樣,從舊津輕領西海岸南端的深浦悠悠地晃回原點,緊接著一口氣蕩到位於同側海岸北端的小泊港。
這裡其實是座人口約二千五百的漁村,中古時代便有他縣船隻進出,尤其是通往蝦夷的船舶,為了躲避強勁的東風,一定會在這處港口稍事停留。前文我曾多次提到,在江戶時代,它與附近的十三湊同為運送稻米、木材的重要港口,至今這座築港依然氣派十足,與村落的氛圍不甚協調。水田位於村外不遠處,面積十分有限,不過水產相當豐富,不僅能捕撈鲉魚、六線魚、烏賊、沙丁魚等魚鮮,還盛產海帶、裙帶菜等數量豐富的海藻。
“請問您認識越野竹這個人嗎?”走下巴士,我拉住一位路過的行人,立刻向對方打聽。
“越野……竹嗎?”對方是位中年男子,身穿國民服,看上去像是村公所職員的模樣,他歪著頭思索了一會兒道,“這個村子裡有不少人家都姓越野……”
“她以前生活在金木町。再就是,如今五十歲左右。”我拼命解釋道。
“啊,我想起來了。這裡的確有你說的這麼一位。”
“果然有嗎?她住在哪裡?家在哪個方向?”
我按照男子指點的方位走過去,找到了阿竹現在的家。那是一間店面將近六米寬的五金鋪,小小巧巧,比我在東京租住的破屋倒是氣派十倍不止。店鋪門口靜靜地垂著暖簾。不好,這麼想著,我立刻衝到入口處的玻璃門旁一瞧,果然門上掛著一把小巧的南京鎖,將店鋪鎖得嚴嚴實實。我試著推了推旁側的玻璃門,每一道都關得牢牢的。沒有人在家。我束手無策,擦了擦汗。還好並不像搬家了,大約臨時有事外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