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大型臺風第二十號將在深夜強勢登陸東京,請務必采取防範措施,謹慎出行。”岡野圭子出門上課前看著電視裡嘮嘮叨叨的新聞,心想,最近的天氣預報真是有些誇張了,不過要是不強調最壞的結果,萬一出點什麼事可就有人來投訴了。比起臺風,那些來投訴的觀眾怕是更讓電視局頭疼。聽說在美國,大家都知道預報就是預報,不可能完全準確,所以哪怕是報錯了,也沒什麼人去抱怨。美國人這種心態就比日本人要好得多。
圭子今年二十二歲,是東京一所女子大學文學部國文專業大四的學生。下午法語課的教授考勤很嚴,不能不去。正上課的時候,店裡發來了一封郵件。圭子在六本木的一家俱樂部裡兼職當陪酒小姐。本以為這種天氣店裡是不會營業的,可沒想到自己還是要去上班。下課後,圭子給店裡打了個電話。
“今晚刮臺風,還有客人來嗎?”
“銀座的店是休業了,六本木這邊照常。有的客人還就是喜歡在這種臺風天來。今天店裡會早點下班,送你回家的車也安排好了。
就別擔心了,彩奈,今晚一定要來啊!”
彩奈是圭子的花名。
“知道了,我去。”
臺風天出門好像讓圭子有些興衝衝地,腦袋一熱,也沒有拒絕。
圭子穿著緊身牛仔褲,踩了雙靴子,披上雨衣走出了公寓。往車站去的路上,傘骨被風刮翻過去三次。到了六本木,雖然不比平時,可還有很多拉客的人戴著風帽堅守陣地。圭子到店裡的時候已經將近八點,店裡早就熱鬧了起來。還真讓他們說準了,就是有客人風雨不懼地趕過來。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想的,到底是覺得這裡有多好玩兒,臺風天都要過來。店裡的客人淨是些四十多歲的男人,圭子對他們喜歡不起來。
“這天氣電車會停,也打不到出租車。干脆我們再去哪裡喝個通宵吧。”
“沒關繫的,有車送我。”
“不要拒絕嘛。”男人的手攬過圭子的腰。
雖然這種事對陪酒小姐來說也常有,可圭子就是習慣不了,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個座位。
“您這樣可不行哦。”圭子賠著笑,把男人的手放回他的膝蓋上。
圭子又陪了幾桌。天已經全黑了,什麼都看不見,也不知道外面天氣怎麼樣了。
十點半左右進來了三個客人。一個是經常在電視上露面的搞笑藝人,五十多歲,一副老子是大明星的架勢,十分傲慢。身旁的年輕男人是他的經紀人,說是要開車,不能喝酒。還有一個說自己是稅務師,也不知道搞笑藝人和稅務師是怎麼扯上的關繫。店裡的女孩子圍了上來,圭子半坐在最外面的位子上,旁邊是那個稅務師,叫島崎。島崎進店之前好像就已經喝了不少酒,話不多,看起來倒是挺老實。搞笑藝人手舞足蹈吹牛的時候,他隻是默默地聽著,為了捧場偶爾附和著笑兩聲。
島崎轉過身對著圭子說:“這種天氣還要來上班可真是辛苦。”
“現在外面天氣怎麼樣了?”
“雨越下越大。不過臺風天的時候我反而會挺興奮的。”
“我也很喜歡臺風天。”
“我們還挺像。”
“是啊。”
三個客人點了很多香檳,負責這桌的女孩子很是高興。
店裡的客人漸漸少了。工作人員走過來湊到圭子耳邊說:
“安排的車出了點事故,不能送你了。”
“那我坐電車好了。再等會兒我就可以回去了吧?”
“是的。”
圭子住在杉並區,離家最近的車站是丸之內線的南阿佐谷站。
“怎麼了?”島崎問道。
圭子把剛剛的事情簡單地說了一下。
“我送你吧,我家住荻窪。”
“就不麻煩您了,今天出租車也不好打。”
“不要客氣了。就算離車站再近,走回家也會濕透的。”
島崎給出租車公司打了個電話,說是二十分鐘後車就來。
圭子住的公寓離車站很遠,這種天氣走回去很是麻煩,可被客人送回家讓她覺得更不自在。剛開始在這裡工作的時候,有個客人把她送到公寓門口。兩天後圭子在家裡學習,那人的郵件就發了過來。郵件上說:我在你家門口,一起去喝個茶吧。圭子從陽臺看過去,一輛雙座的敞篷車停在外面。雖然沒說什麼過分的話,但也足夠讓人不舒服。想想要回信都覺得無比惡心,圭子干脆不去理他。
緊接著又發來一封郵件,圭子沒有再管,兩眼盯著電腦屏幕,卻怎麼也無法集中精神。
從這件事之後,再有要送自己回去的客人,圭子也隻讓他們送到南阿佐谷車站。
“我順路送彩奈回去好了。”島崎和俱樂部老板娘打了個招呼。
“那可太好了,是吧,彩奈。”
圭子沒辦法,隻能和這個初次見面的客人一起回去。
圭子換好衣服,來到店門外。
外面風雨交加,傘幾乎撐不起來。被吹翻的自行車倒在人行道旁,拉客的外國人躲在店門前避雨,還不忘招呼路過的男人們:“老板,有大胸,有大胸。”
經紀人開車送搞笑藝人離開了。
幾個人站在人行道旁等自己叫的車,幾輛車停在路邊等著自己的客人。
島崎找到預約的出租車後先坐了進去,圭子也跟著上了車。
雖然並沒有在外面站多久,可圭子薄薄的外套早已被雨淋濕。
她脫下外套,用手帕擦拭著頭發和肩膀。
車子從霞關開進高速。
“您在負責那位搞笑藝人的稅務管理嗎?”圭子問道。
“那是家父的客人。他說和客人應酬太累,就讓我來了。”
島崎一邊回答著,一邊靠在了圭子的身上。
狂風卷著雨滴拍打著車窗,視線一片模糊,雨刷器在這種天氣起不到任何作用。
“彩奈啊,我覺得你挺不錯的。”
“那可真是太感謝了。”圭子的臉上擠出曖昧的笑。
島崎斜眼上下打量著圭子的身體,仿佛眼前的是一道讓人垂涎欲滴的珍饈佳肴。
“下次我們再單獨約一下嘛。”
圭子低下頭,看著島崎放在她膝蓋上的手,不知道說什麼。於是,她斜過身子看向窗外,想要躲開島崎。
車外仍是傾盆大雨。
“你穿陪酒的小禮服也很好看,可換上自己的衣服就更可愛了。
我是很喜歡女孩子穿牛仔褲的。”
島崎依舊糾纏個不休,甚至開始放肆地將手伸向圭子的大腿內側。
“請您放尊重些。”圭子推開了島崎的手。
島崎卻變本加厲地又湊了過來:“一起喫個飯嘛。喜歡日料、西餐還是中餐?”
“……”
“你們陪酒小姐不是有出臺指標嗎,我可是在幫你啊。”
“您喝醉了吧。我在店裡居然沒看出來。”
“你看,我可一點沒醉。”說著,島崎又把手伸了過來。
圭子緊緊靠著車門,再次推開了島崎的手。
司機一聲不響地坐在駕駛座上。
島崎有些生氣地說:“沒想到你這麼放不開,陪我玩玩這麼不樂意嗎?”
混蛋,哪有女人被這樣對待還會高興。圭子恨不得把島崎痛罵一頓。
真沒想到他竟然是這種男人,在店裡的時候完全被那副老實相騙到了。
圭子一秒鐘也不想再待在車上。不巧出租車現在正飛馳在高速公路上,馬上下車是不可能的。
車開到新宿,纔終於下了高速公路。
車廂裡的氣氛十分尷尬,島崎也沒有再湊過來。
出租車開進青梅街道。
圭子心想,要是被送到家可就有大麻煩了。
出租車開到了中野坂上,在紅燈面前停了下來。
“司機,我要下車。”
一直保持沉默的司機迅速打開了車門。
島崎突然抓住了圭子的手腕,說道:“我不是說要送你回家嗎?”
“你放手!”圭子大吼道。
島崎被圭子一吼,灰溜溜地松開了手。
圭子連傘也顧不得打,從車廂裡鑽出來,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圭子淋著雨跑到中野坂上車站,渾身都濕透了。頭發垂在臉上,不停地滴水。想到自己面對島崎的邀請表現得如此強硬,圭子有些後悔。
好在地鐵還正常運行,圭子從南阿佐谷站下了車。
臺風絲毫沒有好轉的跡像。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地面上激起大片的水花,仿佛被風吹動的白布。道路兩旁的樹被吹得東搖西晃,葉子落了一地。圭子在大風中踉蹌地向前走,似乎一不留神,就會被吹倒在地。
圭子沿著青梅街道向荻窪走。傘骨被風吹折了,圭子勉強撐著壞掉的傘,繼續在大風中向前走。
走在街上,偶爾能聽見放在垃圾桶上的空咖啡罐被吹到地上的聲音。
圭子有點想哭。濕透了的衣服裹在身上的感覺非常惡心,像是出租車裡島崎伸向自己的手。
突然,四周一片漆黑。
圭子嚇得停在原地,任由大雨拍打在臉上。
街口的紅綠燈也熄滅了。大概是停電了吧。
人行道上隻有圭子一個人孤零零地向前走。借著偶爾開過的汽車車燈,纔勉強看清眼前的路。
由於沒有紅綠燈,通過十字路口的車都開得很慢。幾個司機不耐煩地長按著喇叭。
圭子舉著壞了的傘,小心翼翼地繼續向前走。
突然,她看見一個男人從左邊的建築物裡跑了出來。男人的雨衣被風吹得翻了上去,迎著大風手裡的傘好像也很難打開。
路過的車燈一晃而過,圭子看清了男人的臉。
圭子認得這張臉。男人是來過店裡的客人,好像姓國枝。
國枝看了看四周,背對著圭子快步離開。
圭子本想上前去打個招呼,可國枝好像被什麼追趕著似的,走得飛快。右腳有些拖沓,好像是受傷了。
很快,國枝便消失在大雨中。
那時是晚上十一點四十五分左右。
圭子走到國枝剛剛跑出來的建築物前,這是一幢老舊的公寓。
圭子記得國枝好像是住在品川,可這裡離品川卻非常遠。他冒著臺風來這裡干什麼?是來私會情人的嗎?
國枝說過,他今年五十五歲,已經結婚了。圭子原以為他是個穩重可靠的男人,沒想到居然也會和女人糾纏不清,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不過想想那個叫島崎的稅務師,國枝來私會情人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圭子想著剛剛經歷的一切,沿著沒有亮光的人行道繼續向前走。
四周一片漆黑,圭子有幾次險些撞到電線杆上。
摸黑走了好久,總算回到了自己的公寓。樓道裡亮著昏暗的應急燈,自動鎖已經失靈了,圭子直接推開大門走了進去。電梯雖然還能用,可圭子有些不放心,從樓梯走上四樓。
回到家,圭子摸出兩個手電筒放在桌子上照明,脫下衣服想去洗個熱水澡,可沒想到因為停電,水根本無法加熱,隻好隨便用浴巾擦擦身體後換上干淨的家居服。家裡還剩下些紅酒,圭子給自己倒了一杯,好借著酒精暖暖身子。
圭子點了根蠟燭,打開手機去查停電的情況。推特上說大半個杉並區都停電了。
蠟燭燃起一團小小的亮光。想起剛剛車裡發生的一切,圭子又覺得一陣惡心,抓起布偶乒太緊緊地抱在胸前。
小小的亮光照亮了牆壁。
“真是個讓人討厭的家伙,那種人死了纔好。”說著,圭子一個勁兒地揉著乒太的腦袋,過了好久心裡纔稍稍平靜了一些。
可是這麼大的臺風,國枝要去哪裡呢?圭子不住地想。無論是誰都會有一兩個秘密,下次在店裡踫見他還是不要提今晚的事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