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烏丸紅子戀愛事件
身為哲學家、物理學家、
詩人、劍客、音樂家、
領航天界的旅行家、
機智卓絕，妙語如珠，
同時也是我無私的——戀愛的殉道者！——
阨爾居勒.沙維尼安.德.西哈諾.德.貝熱拉克長眠於此……
埃德蒙.羅斯丹 著
《大鼻子情聖》
一九六九年是我等值得紀念的一年。在我們這個由哲學家、物理學家、詩人、劍客、音樂家所組成的“讀書俱樂部”，誕生了一名“王子”。盡管這是名“偽王子”，日後將為學園帶來不幸，但我等尚稱滿意。
聖瑪麗安娜學園是一所歷史悠久的女校，在東京山手地區擁有傲人的廣大校地。從幼兒園到高級中學的校舍均位於同一校區，唯有大學另處一地。校史可追溯至十九世紀成立於巴黎的修道會，該修道會於二十世紀初派遣修女聖瑪麗安娜來日建校。校園中庭豎起聖瑪麗安娜的巨像，日復一日微笑著俯視學生們。學園的教育理念為培育篤信天主大愛、致力於開創美好社會的女性。在外人眼中，學園裡的一切有如覆上一層薄紗，女學生的生態不為人知，隻知道是良家子女。她們身穿顏色柔和的奶油色制服，下自三歲，上至十八歲，靜靜地來這所學校上學，一頭黑發或剪短，或整整齊齊地編成麻花辮，個個清純可人，裊裊婷婷。
她們的“偽王子”烏丸紅子於一九六八年如一陣黑色旋風般出現在聖瑪麗安娜學園。然而就連王子本人也未曾料到，自己竟會在一年之後為學園裡的純真少女帶來不幸。烏丸紅子是個長身玉立，擁有高貴美貌的少女。當時她身高達一六七公分，與可愛的奶油色制服毫不相襯。在高中部的開學典禮上，多數自幼兒園起便一同成長的少女發現了這個比眾人高一頭、被陌生的贊美詩搞得七葷八素的高大女子，悄悄互使著眼色。烏丸紅子是校內罕見的高中纔入學的學生。良家子女盡管表面上清純可人、知書達禮，但同時也擁有令人厭惡的高傲一面，隻見她們像小狗軍團一般，從前、後、左、右嗅聞著這名高個子闖入者的氣味。
闖入者烏丸紅子身上有貧窮的味道：下水道水溝蓋的酸臭味，爛水果的味道，不新鮮的魚的腥味。換言之，異臭撲鼻。少女們捏起鼻子，面面相覷，以細微的表情動作互相確認此事。在以壁畫裝飾的聖堂裡，吟唱贊美詩的清越歌聲的繚繞中，不知不覺地，闖入者已被貼上“好臭”的標簽。典禮一結束，少女們又說又笑地前往各自的教室，沒有人肯向烏丸紅子指點一聲“在這邊哦”，告訴她教室怎麼走。紅子修長的身軀汗水淋漓，迷失在迷宮般的學園裡，慌得都快哭出來了，纔總算抵達教室。
紅子盡管身材高挑挺撥，五官如銅像般秀麗，個性卻與外表截然不同。她是個膽小的女孩。不過也難怪她在良家子女的樂園中會釋放異味，誰叫她正是平民中的平民。她的中年母親在大阪的道頓堀賣炸串，總是身穿老虎花紋的毛衣與點綴著亮片的運動服，胖得像隻汽油桶。紅子高貴的面容得自於父親。她的父親是舊時代的子爵家三男，年少輕狂時讓一個大阪女子懷了孕。父親一直對她們母女不聞不問，直到母親慘遭一輛三噸的大卡車碾斃，纔收養了獨生女。於是，渾身大阪老街味的平民烏丸紅子，就這麼被硬生生地扔進了少女的樂園，宛如一隻誤闖天鵝群的丑小鴨。
“……這是什麼碗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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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抵達教室的紅子坐在看似屬於自己的座位後，如此自言自語。鄰座的少女因突如其來的異臭捏起鼻子，喫驚地看了紅子一眼，一副“她說的是哪國話”的神情，厭惡全寫在臉上。這一天，紅子沒有和任何人說話，因為每次她想開口，少女們便如奶油色的蝴蝶翩翩飛離，自眼前消失，隻留下殘像餘影般的柔和氣息。如此，紅子在班裡被貼上“異臭女”的標簽，遭到抹殺，成了若有似無的半透明人。以眼前的情勢，照理說，未來三年她應該也會以透明人的身份度過，在聖瑪麗安娜學園的歷史上不留一絲痕跡，獨自悄悄地、負傷地畢業離去，一如絕大部分的高中入學生，謹守她粗野低賤、配不上少女樂園的身份。
沒想到，改變烏丸紅子命運的第一場邂逅正等在眼前。
說起聖瑪麗安娜學園的社團活動，有兩大臺柱。一是學生會，負責主持學園各種活動，可以說是具有少女形貌的政治家集團。成員的家世多半與政治圈相關，個個成績優秀，姿容雖非艷麗奪目，卻也是清一色的知性花朵。另一臺柱則是戲劇社，聚集了具有明星風采的學生。她們隻要出現在走廊上，學生們就會不約而同地讓路；僅僅回一聲“你好”，便足以令低年級的學妹心頭揪緊，捧住胸口。順帶一提，聖瑪麗安娜學園的高中部，每年都會從二年級學生中選出一名被尊稱為“王子”的學生，而至今以來的王子，大都是從戲劇社選出來的。
所謂的王子，也就是蟻窩中的蟻後，後宮裡的蘇丹。大多數的女學生盡管憧憬愛情中夢幻的部分，對於現實中的男性卻懷有強烈的厭惡感，因為男人身上也散發著異味：汗水與油脂的味道，精液的味道，低俗浪漫的味道。這是少女們最鄙夷的。因此，在這個性欲遭到壓抑的少女樂園中，需要一個安全而華美的明星，以作為情感發洩的出口。一如蟻群中必有一隻蟻後，學園中也需要一名“偽男子”。王子升上高三後便會引退，學生再自高二生中選出一人，坐上為期一年的王座，君臨學園。每年六月的聖瑪麗安娜節，學生會便主辦選撥賽，選出王子。據聞，這一年戲劇社同樣勝券在握，眼看其中一名美麗出眾的少女就要成為令人憧憬的學姊了。
“這是什麼碗糕的烏丸紅子”起初對全數由女生組成的學生會很感興趣，決定造訪位於雄偉的黑磚舊校舍五樓的學生會辦公室。可是紅子纔打開厚實的檞木門，眼鏡少女們便從內側“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此後無論紅子再怎麼敲門，木門也不肯為她開啟。一頭霧水的紅子隻好放棄學生會，回程時決定到戲劇社瞧瞧，不過這裡也一樣，身穿奶油色運動服的少女們一邊大聲做發聲練習，一邊小跳步遠離紅子。一回神，體育館裡隻剩紅子孤身一人，她不禁落下眼淚。到其他社團也一樣。盡管膽小的紅子鼓起勇氣積極行動，但無論走到哪裡都不受歡迎。紅子身上的異臭對少女而言是污穢的異形。少女們不明所以，但感到害怕不已，於是手牽著手，一個個逃避紅子。一直到半個月後，紅子纔總算抵達了唯一一個肯接納自己的異形少女的房間。
那是一九六八年的四月底。
那個異形的房間，正是我們的“讀書俱樂部”。
讀書俱樂部的社團教室位於舊校舍後的那片雜木林之後，一棟半毀的紅磚建築的三樓。一樓、二樓如今人跡罕至，巨大的空間化為遭人遺忘的廢棄倉庫。被淘汰的舊禮服、看似曾出現在《羅密歐與朱麗葉》舞臺上的大型陽臺布景、巨大的地球儀等等，這些稀奇古怪的廢物有如浪漫的噩夢，填滿了一樓與二樓。紅子會找到這裡，純粹是一場不幸的偶然。由於始終找不到立足之地，交不到朋友，紅子隻能含淚思念大阪老街。每到午休，她隻能孤零零一個人，宛如正午出現的亡靈般在校園裡徘徊。盡管想哭，但紅子高挑的身材與不帶一絲少女氣息的臉龐，一點也不適合嚶嚶啜泣。這一天，她依舊咬著牙忍受孤獨，漫步抵達了一幢形同鬼屋的紅黑色建築。纔踏進一步，那些頹廢風情的廢物便令紅子深深著迷。因為眼前那種放肆的凌亂，與她過去和母親居住的那間道頓堀寒酸公寓有相似之處。她擦干眼淚，走進屋內，塵埃與霉味使得她咳嗽連連。她找到樓梯，拾級而上，發現隻有階梯中央一帶不至於滿布灰塵，發現許多不斷向上的足印。人的氣息強烈撼動了紅子的心，孤獨的她一路散發著魚蝦、爛水果和臭水溝的異臭味，爬上樓梯。往上再往上，往上再往上，往上再往上。有人在嗎？有人願意和我做朋友嗎？少女的鞋印一路來到三樓的某個房間。繞過廢物走上前去，在走廊的最深處，有一扇陰森森的鋁門，上頭歪斜地掛著老舊的木制門牌。暗紅色的門，仿佛地獄入口。門牌上以可愛的圓體字寫著：
讀書俱樂部
由於氣氛十分陰森，紅子一時躊躇不前，同一時間，房裡一名女學生將看了一半的書擱在獸足桌上，眼神有如肉食猛獸般猙獰，瞪視著門。
這名女學生體形圓潤，長相丑陋。她的丑陋非比尋常，與這少女樂園毫不相襯。她名叫妹尾薊，自幼兒園起便就讀於聖瑪麗安娜學園，父親經營股票上市企業，母親是學園的校友，是典型的良家子女背景。然而不幸的是，薊酷似丑陋的父親，長相使她在學園裡成為異形分子。她矮小臃腫，額頭油亮，模樣就像流連於聲色場所的猥瑣中年男子直接套上奶油色的少女制服，宛如低俗趣味的幻影。不過妹尾薊是學園首屈一指的纔女，自小學起成績始終名列前茅。在猥瑣中年男子的外表之下，隱藏著一個堪稱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超凡頭腦，而且她時時不忘磨煉砥礪。她盤算著，進高中部後要加入學生會，日後以會長之尊君臨學園。隻是沒想到，由於形貌丑陋，她竟不為諸位學姊接受，這纔輾轉流落到這偏僻的讀書俱樂部。讀書俱樂部僅有八名高中部的學生在籍，由於沒有高三生，薊自高一後半學期便升上社長，君臨位處邊境的社團教室。這一年，薊高二，畢業後她計劃到外部大學就讀。她在心中磨刀霍霍，極欲在畢業前干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遺憾的是一直沒有機會。
這一天，薊同樣是自午休起便獨自窩在社團教室，百無聊賴地迅速翻閱著艱澀的古典文學。就在這時，她察覺到在大樓裡四散的異臭，碩大的獅子鼻鼻孔翕張，油亮的額頭擠出皺紋，仔細聞嗅。盡管這麼做令她的容貌更顯丑陋，不過對鮮少照鏡子的薊本人而言，根本無關痛癢。
“……誰？”
她朝著門簡短一問，隻見一個高個子的高一生怯生生地走了進來。薊粗黑濃密的八字眉的右眉一抬。逆光穿過走廊上的窗戶，自敞開的門射進教室，以致薊一時看不清這高一生的模樣。
不過那高挑的身形，讓薊看得出了神。原來，丑陋的薊，對與自己相反的美麗事物異常敏感。不久，等薊的眼睛適應了光線，她認出來人是開學典禮上那個高出眾人一頭的新生。她沒有趕人，徑自上下打量著烏丸紅子。
紅子雖渾身異臭，但姿容得天獨厚。薊揚揚下巴，示意紅子坐在一旁的裝飾藝術獸足椅上，紅子怯怯地坐下了。薊先前看的書就扔在桌上，是劇作《大鼻子情聖》的原文書。薊醉心於這部以古法文書寫的故事。十七世紀法國實際存在過的真實人物——西哈諾.德.貝熱拉克，是哲學家、物理學家、詩人、劍客、音樂家，同時也是機智卓絕的毒舌名人。隻不過，他的大鼻子占據了臉部四分之三的面積，簡直可與喜馬拉雅山比高，是個無人可比的丑男。他暗戀表妹羅珊妮，卻因自慚形穢而不敢表白。有一天，他遇見了同樣愛上羅珊妮的俊美青年士官克裡斯廷，而克裡斯廷可以說毫無頭腦可言。西哈諾決定運用他的纔智，為俊美青年捉刀，寫出一封封文情並茂的情書。最後羅珊妮愛上了克裡斯廷，但她愛的究竟是他的容貌，還是西哈諾洋溢於情書中的纔情？
愛情，是針對容貌而發生？抑或是針對纔情而發生？
薊想起西哈諾.德.貝熱拉克無人能出其右的丑陋長相。我就是西哈諾，薊心想。而眼前的，便是薊的俊美青年士官。薊仔細觀察紅子。這是多麼得天獨厚的姿容啊！又是多麼怪誕的異臭啊！紅子哽咽地對薊說，沒有社團肯讓自己加入。薊微微一笑。
“歡迎來到讀書俱樂部。我們歡迎你，烏丸紅子同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