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揮著手。
她的臉朝向我,由於是逆光,表情看不清楚,大概面帶微笑。如果真是在笑,那一定是像孩子一般天真的笑臉,如同夏天初次見到大海的孩子。她穿著綠色和銀色相間的條紋泳裝。
她的脖頸上閃爍著耀眼的光彩,如同戴著珍珠項鏈,那可能是汗水,也可能是在海中遊泳後留下的海水,水珠浮在塗滿防曬油的皮膚表面。
弧形的海岸蜿蜒伸展,一望無灘上隻有女人和我兩個人。
海灘上的沙子十分細小,攥在手中如同沙漏一般不斷落下。
海岸上有三把遮陽傘。一把略微歪斜,立在遠方;另一把是紅色,下面放著女人的衣服、化妝品、香煙、太陽鏡、一架帶三腳架的相機、浴巾、梳子,一隻插著兩根吸管的菠蘿,大概裡面盛著朗姆調和酒,一隻透明塑料包。我躺在第三把遮陽傘的陰影裡。
女人放下了揮著的手。
我後悔應該打聲招呼或者揮一下手,不過女人似乎並沒有介意。
太陽當頭照耀。
海灘閃爍著橘黃色的光芒,女人的身影僅留下一個黑點,如同地上挖掘出來的小洞。
女人站在水邊,盤在腦後的頭發梳理得十分整齊,她戴著一隻鑲金邊的手鐲,大概是塑料或像牙的,倒背著手,用腳尖不時戲著海水,那情景簡直就是一幅飲料的廣告畫。
海面上泛著陽光,那情景使人想起體育場中人頭攢動的人群,或者是從前學校實驗室見到的發光細菌的顯微鏡圖像。搖曳著的每一束光影轉瞬即逝,隨波蕩漾,不斷閃現。凝視著數以億計的光點的閃動,感覺到橘黃的顏色逐漸滲入腦海,閃爍著從五官流入體內。橘黃色的光點如同鈴聲一般在耳中鳴響,干燥的氣體散發著一種類似火藥的焦糊氣味,在喉嚨深處引發干渴,刺透視網膜,好似天像儀中的繁星一般吸附在頭蓋骨上。據說先天性的盲人看到的是一片火紅的沙漠,我想就是這種感覺。
我紋絲不動。汗水淌過我的腹部,到達遊泳褲邊之前便被海風吹干了,使我感覺冷颼颼的,一想到身體左邊放著的畫架和畫布,以及散發著油味的顏料盒,我便覺得惡心。大海在閃閃發光,似乎在嘲笑顏料盒中所有的藍色。從岩石和礦石中提取的顏料根本無法再現出大海的顏色。眼前浩瀚的大海融化了世上所有的一切之後仍然清冽澄澈,透過水底的海藻映照著天空。剛纔錯擠出的赭黃色顏料已經干透,裂開了細紋。
女人依然站在水邊,腳跟不停地踩著沙子。
那個女人喫早飯時坐在對面的桌子,我記得和她寒暄過兩三句。
“喂,你知道哪裡可以借到安飛士沙地兜風車?問酒店前臺就行嗎?今天我想換。”
女人一邊喫著橙子一邊問我。我沒有回答,隻是搖了一下頭。因為當時我喫多了甜瓜和番木瓜,感覺有點不舒服,而且那時已經日上三竿,酒店裡充滿了燦爛的陽光。餐廳從上到下,從跑堂的衣服到粉紅色的餐巾、戴眼鏡的外國女人的金發和紅指甲、坐在旁邊的老人喫咸肉時露出的白牙、桌面上鑲嵌著的孔雀石和珊瑚、映在咖啡上的我的手指、所有的餐具、生菜的每一片菜葉,就連撒在桌面上的每一粒砂糖,都泛著晶亮的光彩。
“不知安飛士是否出租摩托車?我會騎摩托車。”
我再次搖了下頭。氣溫在不斷升高,融化的黃油氣味散發到空氣中,使空氣逐漸凝重,我感到厭倦,不願意理睬女人。一群女人結伴而過,卷起了一股黃油的氣味。她們染著各色頭發,脖頸肥胖,手腳都有黑斑。剛纔喫的甜瓜太膩,番木瓜也有一點爛。一隻耷拉著耳朵的白狗不知從哪裡跑來,一個客人用香腸喂它,那狗卻毫不理睬,懶懶地躺在遊泳池邊。
“我是來拍溪谷照片的。”女人手中拿著一架裝有長焦鏡頭的相機。
她對著我按了兩次快門。“這裡租不到安飛士的車,聽說問酒店前臺的話,他們會出租酒店的沙地兜風車,不知還有沒有?”
我來到海邊時,女人已在海裡遊泳。我支起畫架放上畫布,但手中出汗,滑得握不住鉛筆,而且筆上沾滿了沙子。甜瓜和番木瓜仍然使我不住反胃,於是我決定停下畫筆,躺下休息。
女人先是躺在氣墊上,浮在水面,後來大概是發現了我,便回到沙灘上朝我不停地揮手。
她從水邊走回到自己的遮陽傘下,低頭回望著自己踩出的腳印,擦拭了一下身體,不過她用的浴巾並不是酒店的。
酒店的浴巾是紅色的,上面繡著一個黃色的S印記。那個女人用的是一條在沙灘上極為醒目的白色浴巾。
在白色畫布的對面,遠遠地可以見到白色浴巾在不停地擺動,女人臉龐的側面和被海水浸濕的頭發在其間時隱時現。女人在梳理頭發,剛剛擦干的濃密的頭發隨著海風不斷飄揚。女人又在剛擦干淨的皮膚上塗抹橄欖油,油香隨風隱隱傳來,如果風向逆轉,氣味可能更加濃郁。
女人在兩臂上塗著油朝我微笑,我也像她剛纔那樣揮了一下手。
女人手指大海在說著什麼。大海的遠方泛著魚腹般的銀色,一望無際,十分耀眼。
女人走了過來。
“給我那杯汽水喝一下,可以嗎?”
我將紅色汽水遞給了她,裡面的冰塊已經開始融化。
“已經不涼了。”
女人銜著吸管喝了一口汽水,再次用手指著大海的遠處。
“喂,你也看得見那裡的城市嗎?是不是隻有我能看見?那裡應該是座城市吧?”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手指的方向輕聲說道。
我略微抬起上身。所謂城市,指的大概是女人隱約看到的遠方的黑線。在海平面的遠方有一條黑線,由於海面上陽光的影響,它時黑時白,右側緩緩起伏,朦朦矓矓,不知是海島還是半島。凝目而視,眼底會感覺到一種刺痛,黑線也會從視野中消失。我將視線移到自己的腳上。
“真的,已經不涼了。”
她遞回水杯。冰已經完全融化了。
“喂,你看不見城市嗎?”
我把手罩在眼上方,再次凝神向遠方望去,發現起伏的曲線最突起的地方豎立著什麼東西,從這裡望去隻有針尖一般大小。如果那曲線是海島或半島的城市的話,那個微小的突起應該是一座尖塔。大概是山頂上的無線電天線塔,或者是巨大的煙囪,或者是為旅遊觀光特別設立的瞭望塔。
我想起避暑山莊的牛奶。夏天在避暑山莊的庭院裡喝牛奶時,玻璃杯的表面會映出周圍的風景。涼爽的空氣形成的水滴表層映出周圍的樹木、乳白色的屋頂、白雲以及群山峻嶺,而且,周圍景像映在玻璃表面形成的微妙曲線,和現在眼前看到的遠方黑線十分相似。
“明信片上的城市。”
除了針尖般的尖塔,遠方的黑線上還有一些細小的凹凸。我從前好像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那種遠景,似乎是從遙遠的國度寄來的新聞紀錄片裡的一個片斷。
圖像十分昏暗,畫面粗糙,光線刺眼,而且模糊不清,如果遠離畫面瞇眼細看,可以辨別出畫面中有士兵從即將坍塌的建築物裡用輕機槍掃射,身材矮小的國王和腰肢纖細的公主在金色的地毯上步行,耳上穿孔的土人傻笑著站在被獵殺的大像上,手舉香蕉和長槍。我記得在新聞紀錄片中見過海邊模糊的遠景。
女人如同眺望自己的故鄉一樣微微嘆了口氣,凝視著遠方模糊不清的黑線。
“父親曾經給我買過。以前,在我房間裡,貼在黃色的牆壁上。”
“貼在安東尼?博金斯照片旁邊的明信片很像那座城市,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你看得見尖塔嗎?你瞧,建在那座山頂上的尖塔!明信片的畫裡也有一座尖塔。”
圓桌上映出遮陽傘的陰影,盛著蘇打水的玻璃杯裡是冰塊融化後留下的靜靜的液體。
“我覺得那是煙囪,那個塔一定是煙囪,你看它在冒煙。”
我將沾著淡彩的纖細畫筆輕輕放入水杯,顏料在水中畫出奇異的曲線不斷擴散。女人說那飄動的顏料是煙,在大海彼岸城市的尖塔上確實有類似的東西在飄動。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煙,不過,的確有什麼東西在飄舞。
略帶微妙凹凸的黑色線條。女人說那是城市模糊的曲線橫臥在陽光燦爛的大海彼岸。那上方低垂著厚厚的黑雲,那座城市現在籠罩在雷雨即將降臨的潮濕空氣之中。
“不過,我的明信片裡的城市不一樣,那不是煙囪,是一座雄偉的尖塔。大概是用來燃燒什麼東西的,可能是處理垃圾。你仔細看,那是不是一座建築物?那座樓好像不太漂亮,在那個煙囪旁邊,好像監獄一樣,是很一般的樓,窗戶很少,有幾扇窗子玻璃碎了,窗框生了鐵鏽,彎彎曲曲的。那座樓裡一定十分黑暗,大概裡面不需要陽光,煙囪冒出的黑煙熏黑了牆壁。”
女人看了我一眼。她將凝視著大海的眼光轉向我,汗水沿著耳後側流淌。大概她昨天纔到這裡,皮膚仍然十分白晳,薄薄的泳裝緊貼在柔軟的皮膚上,精心塗抹的橄欖油發出濕潤的光彩。從她的眼神看,她昨天夜裡沒有睡好覺,可能是長時間眺望大海的緣故。
“你的眼睛裡有城市的影子。”
女人注視著我的雙眼。
“你的眼睛裡有城市的影子,有巨大的垃圾堆,有處理垃圾的設施,樓是肮髒的灰色,似乎都是房頂很高的房間,不知是幾層樓,每個窗戶都很小,大概是為了防止臭氣和黑煙。毫無裝飾的水泥柱子,巨大的牆壁,上面有各種各樣的塗鴉,都是孩子們畫的。窗子非常高,窗戶上沒有樹影,隻有黯淡的天空。天就要下雨了,不知為什麼隻有那裡黑雲壓頂,整座城市籠罩在潮濕的空氣之中,垃圾山上落滿了烏鴉。”
地勢平緩的山頂附近,強烈的惡臭緩緩地飄向天空。密雲低垂,各種垃圾的腐臭氣味彌漫在空中,與低雲混雜在一起。從廢棄的垃圾的縫隙間隱約可以見到紅土的地面,腐肉扔在垃圾堆裡,香腸的肉,一眼就可以看出是腐爛的香腸肉。不光是表面,裡面的纖維也長滿了霉菌,看上去如同布滿癩瘡的白人陽具。垃圾堆裡還有許多香蕉,腐爛融化的香蕉,黏稠的香蕉液從黑色的香蕉皮的縫隙中緩慢流出。冷凍失敗的牛奶,結成灰色塊狀的酸臭的牛奶掛在破裂的瓶口。保健所丟棄的狗、貓、牛和豬的死尸齜著牙,干燥的眼睛合不攏,腹部的皮膚像抹布一般扭曲著,死尸上的小裂縫裡散發著臭氣,較大的裂口裡則露出小手指般的內髒。圓白菜好像是過季廢棄的,顏色已經變得黑紅,完全失去了原貌,如同融化了的嬰兒頭顱,呈漿糊狀。那不是一片一片的葉子變色,而是無數的黑色和紅色的斑點覆蓋著整個菜葉。沾滿油污的魚和海貝反射著陽光,蛋黃從破裂的蛋殼中流出,在地面上像冰塊一樣凝固,黃色的冰塊上映出低垂的密雲。垃圾山上聚集著烏鴉、野狗和爬蟲,互相爭搶食物,但並不廝打。偶爾有猴子到來,脖子上戴著散發人的體臭的項圈,一出現便被野狗撕成碎片。野狗並不理睬烏鴉,也不成群結伙。烏鴉構成了一個小社會,有幾個群體,分別由一隻體格較大的烏鴉充當首領。每個烏鴉群都在不同的時間內飛到垃圾堆上找尋食物。當另一個烏鴉群到來時,原來的烏鴉群便十分禮貌地讓出地盤,然後在空中盤旋,在樹梢上歇息,梳理羽毛,揀食身上的小蟲,在樹干上擦拭鳥喙。烏鴉的交替周期同垃圾處理站巨大的燃燒爐開關時間有聯繫,當燃燒爐口打開時,轟鳴的火聲籠罩了周圍的一切,這時烏鴉群便紛紛鳴叫著飛向高空。
烏鴉懼怕燃燒的火聲,黑色的烏鴉們知道那巨大的聲響是源於灼烈的火焰。在垃圾山的表面、內部及底部潮濕的地面上,蠕動著眾多的爬蟲。這是一種手掌般大的粉色蜘蛛,除了腿腳,全身都長著突起物,像青蛙一樣,它們不停地爬入保健所丟棄的貓狗牛馬豬以及鴨子的尸體中。這種身上有突起的蜘蛛所喜愛的肉類必須具備一定的腐爛度,它並不在所有死尸中築巢。剛剛開始腐爛的、完全腐敗變形凝固的都不符合標準,隻有眼球發酵變黃、開始腐敗融化的尸體纔中它們的意。蜘蛛從尸體的眼睛鑽入體內,用後腿刮下腐肉,吐出酸性的唾液,吸食纖維組織融化時的體液。蜘蛛在死豬的體內橫行,在骨架之間爬行,挖出無數的錯綜復雜的通道。還有一種像香煙一般大的青蟲,主要聚集在廢棄的圓白菜之中,這種青蟲不怕被烏鴉啄食,因為它們的體液裡含有一種毒素,當它們變成飛蛾時,毒素便會自然消失。
當青蟲從灰色的蛹裡蛻皮羽化時,烏鴉便急不可待地大群飛來。圓白菜黑紅色斑點的葉子上爬滿了這種青蟲,那情景宛如女人緊緊攥住人的大腦的纖細手指。據說有一種甲蟲會在另外一種通體柔軟的昆蟲體內產卵,幼蟲以昆蟲的嫩肉為食。這就是那種氣味濃烈的甲蟲,與嫩肉相比,它們更喜歡腐爛的東西,它們喜歡吸食被各種細菌和暑熱所腐蝕的腐敗的半凝固的物體、與土壤同化之前的腐肉、即將氣化的爛肉。所有的垃圾上都像地毯一般布滿了蒼蠅、往返於腐爛地面的螞蟻,潮濕的地面上充滿霉菌,如同檢查色盲的圖案一般,還有少數陰濕的植物群,賊眉鼠眼的肥胖的老鼠群。在這樣的環境裡,三個少年步行而來。他們繞開鋒利而危險的玻璃和金屬片,小心翼翼地留意著避免觸到有毒的動物和毒草,斜眼瞟著干癟的、飄散著甘甜芬芳氣息的女人干透的發束,搜尋著丟棄的桃子。為了賣桃核,他們準備揀拾因磕踫或被風雨侵蝕、受到蟲蛀而扔掉的桃子。
城裡有人買桃核。那是一個眼窩下垂、滿身酒臭、所有的指甲短小而有裂紋、身材矮小如同侏儒的男人。
少年不知道那人買桃核干什麼。聽說可以入藥,還可以喂家畜,也許是為了埋在土裡培植桃樹。這些對於少年都無所謂。男人買桃核的時候事先準備好一個裝滿水的鐵桶,然後將少年揀來的桃核放入水桶。那人隻買沉到水底的,少年腦子裡想的隻是盡可能多地收集堅硬而沉重的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