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3:59或0:00
1 幕
病房裡的日光燈突然滅掉,幾聲啪啪,又刺眼地亮起來。
“你……恨……我……啵?”
說這句話的時候,父親的眼睛是閉著的,渾濁不清的兩滴淚慢慢滲出,凝固在眼角處,很快就隻剩下風干的痕跡。“啵”字的音幾乎聽不到,隻看到父親的兩片嘴唇輕輕一觸。看得出,那個時刻,父親是努力想睜開眼的。一條細細的縫,就像繼續活下去的希望一樣,渺茫,終至於無。
這是父親留給母親的最後一句話,斷斷續續的,像散亂的歲月。幾個字的音調黯然無力,再沒有以往可以敲擊任何一面鐵皮鼓的雄渾和孔武。
父親的右手被母親捧著,或者是父親抓緊了母親的手,一動不動。父親的左手向上攤開,我想抓住時,被他松松垮垮半攏起的手指推開。我在想,父親或許在等另一隻手——大姐的手,帶著體溫、關切、永遠都不可能說出口的愧疚和時間的風霜。算起來,父親已經有五十多年未曾見過大姐了。
當然,父親左手的等待還有更多的可能性,比如出繼且仍在服刑的大哥,一生糾纏不休的大腳奶奶,遠在國外的妹妹,在北京求學的他的孫子,還有他所剩無幾的戰友,或者是他最近一直念念不忘的部隊征召令。不管父親最後的心願是什麼,他給母親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已經是他時昏時醒的半年多來,說得最真切、最動情的一句了。我沒有聽見母親的回答,或者她根本無法回答。自這句話後,父親的嘴一直張著,偶爾輕微地張合,似乎是在努力咬緊世界賜予他的最後的生命氣息。父親的舌頭在上下牙齒的圍城裡,無力地動了動,似乎還想說點什麼,或者盼著母親說點什麼。“還要叫醫生嗎?”我問。母親搖了搖頭。她看著父親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漸漸成為遊絲。我想,我看到了父親的最後一縷氣息,如蠟燭熄滅時淡淡的煙,在四周疑惑地打轉,與從窗外鑽進來的冷風,一同消失。夜,黑暗、深邃且遙遠,一定能容得下父親最後的氣息。
母親並沒有號啕大哭,深深淺淺的皺紋,每一根都很冷靜,疼,時不時地抽搐著。母親用干瘦如柴的手,捏著白色的蠶絲手絹,在父親臉上慢慢擦著。我想起母親常說父親的話,“算m的人說,上天注定,他這個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單腿走天下,肩膀挑起山。咱也不知道他挑起的是哪座山。他這一輩子,一锨土都鏟不起。”母親的話裡有話,母親不說,任我們自己去猜。我更多體會到的,是母親的委屈和不甘,誰知道呢。此時的父親,天庭不再飽滿,曾經發亮的印堂也已暗淡,成空空的灰,灰得沒有一絲重量。
母親把父親衣服的扣眼捋了捋,然後把上面紅繩拴著的一枚銅錢,顫巍巍地塞進父親的嘴裡,為他合攏起張著的下巴,托著。母親松手的瞬間,父親的嘴巴再次張開,銅錢脫落。我看見母親左手虎口位置的疤痕,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下,即使手上布滿了一層黑黑的老年斑,依然如此醒目和不情願。那是父親用盤子或者斧頭,砸給母親的深刻記憶,與她左胳膊的幾次骨折一樣深刻。究竟是盤子還是斧頭,父親和母親各執一詞,從未形成統一的說法。時至今日,這一問題的答案已不再重要,並且會成為父親今生帶走的疑團之一,蓋棺亦無定論。母親右胳膊攬過父親的頭,不計前嫌的左手再次拿起那枚幾個月前就被擦得锃亮的銅錢,塞進父親的上下牙齒之間,並以此宣告父親的離世。母親喃喃著,“老頭子,這是升天買路的錢。別再吐了,你可要看好嘍。沒有買路的錢,你寸步難行啊。”母親把前額抵在父親的臉頰上,耐心地等著父親的身體變冷,變硬。也許,母親還在等父親的一聲回應。
我透過半拉著的窗簾,看著外面微弱的光,遠遠近近,與我們的悲喜沒有任何關聯,與父親的死沒有任何關聯。那個窗簾,從父親住院之後,他就從來不讓拉合。幾次陪夜,我都想拉上,都被父親嚴厲的手指或者孩子似的哭泣阻止了。母親告訴我,住進醫院後,父親突然怕黑,他曾經指著其中的某一盞燈說,“那是咱故城大隊的燈”,或者還會說,“我想提著馬燈,看《紅燈記》,我纔是地地道道的李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