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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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薩克·麥卡斯林,人稱“艾克大叔”,早過七十都快奔八十了,他也就不再實說自己的年紀了,如今是個鰥夫,半個縣的人都叫他大叔,但他連個兒子都沒有本節原文除第一個詞(Issac)繫大寫之外,每段首詞均為小寫,而每段結尾處均無句號。作者的用意想是表示出此節與以下各節時間上的差異。這一節可以看作是故事正文之前的“楔子”。
這裡要說的並非他親身經歷甚至親眼目睹的故事,經歷與目睹的是年紀比他大的表親麥卡斯林·愛德蒙茲,此人乃是艾薩克姑媽的孫子,說起來是家族中女兒一支的後裔,不過卻是產業的繼承人,到一定時候又會是贈予人,這份產業原先有人認為而現在仍然有人覺得該是艾薩克的,因為當初從印第安事務衙門那裡得到土地所有權狀的是姓他那個姓的人,而住在這兒的他父親手下的奴隸的有些後裔直到如今仍然姓他的這個姓。可是艾薩克本人卻不作此想:——二十年來他一直是個鰥夫,他一生中所擁有的東西裡,無法一下子塞進衣袋並抱在手裡拿走的就是那張窄窄的鐵床和那條沾有鏽跡的薄褥子,那是他進森林野營時用的,他去那裡打鹿、獵熊、釣魚,有時也不為什麼,僅僅是因為他喜歡森林;他沒有任何財產,也從來不想擁有,因為土地並不屬於個人而是屬於所有的人的,就跟陽光、空氣和氣候一樣;他仍然住在傑弗生鎮一所質量低劣的木結構平房裡,那是他和他女人結婚時老丈人送的,他女人臨死時把房子傳給了他,他裝作接受了,默許了,為的是討她喜歡,讓她走的時候心裡輕松些,不過盡管臨終有遺言關照,這房子並非他的由法院判定有正式遺囑規定而具有永久所有權的產業,正式說法是不是這樣可不清楚,反正是這麼回事,而他留著房子僅僅是為了讓他小姨和那幾個外甥有地方住,他老婆死後他們便跟他住在一起,也是為了自己可以住其中的一間,老婆在世時他就是這樣住的,她那時也願意他這樣住,如今小姨和外甥們也這樣,他們願意他這樣住,直到他去世,至於死後
這並非他親身經歷甚至親自記得的,僅僅是從表外甥麥卡斯林處聽來的,是耳聞而得的陳年舊事,他這外甥出生於一八五年,大他十六歲,由於艾薩克這棵獨苗兒出生時父親已年近七十,所以與其說麥卡斯林是他外甥還不如說是長兄,或者說簡直就是他父親而非外甥與哥哥,這故事發生在早年間,那時候2
他這裡的“他”已不是艾薩克,而是麥卡斯林·愛德蒙茲,下同。本故事發生在1859年,當時他9歲。下文常用“孩子”來指他。和布克大叔發現托梅的圖爾又逃走了,便跑回到大房子裡去,這時候,他們聽見布蒂大叔在廚房裡詛咒和吼叫,接著狐狸和那些狗衝出廚房,穿過門廳進入狗房,他們還聽到它們急急穿過狗房進入他和布克大叔的房間接著看見它們重新穿過門廳進入布蒂大叔的房間,然後聽見它們急急穿過布蒂大叔的房間重新進入廚房,到這時聽起來像是廚房的煙囪整個兒坍塌了,而布蒂大叔大叫得直像條汽艇在拉汽笛,這時狐狸、狗群外加五六根劈柴一起從廚房裡衝出來把布蒂大叔裹挾在當中而他手裡也拿著根劈柴瞅見什麼就揍什麼。真是好一場精彩的賽跑呀。
當他和布克大叔跑進他們的房間去取布克大叔的領帶時,那隻狐狸已經躥到壁爐架上的鐘後面去了。布克大叔從抽屜裡取出領帶,把幾隻狗踢開,揪住狐狸脖頸上的皮,把它拎下來,塞回床底下的柳條筐裡,接著他們走進廚房,布蒂大叔正在那裡把早飯從爐灰裡撿起來,用他的圍裙擦干淨。“你們這究竟算什麼意思,”他說,“把這天殺的狐狸放出來讓一群狗滿屋子的追攆?”
“別提那騷狐狸了,”布克大叔說,“托梅的圖爾又跑了。快讓我和卡斯胡亂喫點早飯。沒準我們能趕在他到達那邊之前把他逮住。”
這是因為他們非常清楚托梅的圖爾是往哪兒跑的,但凡有機會可以開溜,一年總有兩回吧,他總是朝休伯特·布錢普先生的莊園跑去的,就在縣界的另一邊,休伯特先生(跟布克大叔和布蒂大叔一樣,他也是個老光棍)的妹妹索鳳西芭小姐至今還想讓大家稱那地方為“沃維克”,這是英國一個府邸的名稱,她說休伯特沒準是真傳的伯爵,隻不過他從來沒有那份傲氣,更沒有足夠的精力,去爭取恢復他的正當權利。托梅的圖爾是去那兒跟休伯特先生的女n譚尼廝混的,他總是在那兒泡著直到有人前去把他抓回來。他們無法從休伯特先生手裡買下譚尼,用這個辦法來穩住托梅的圖爾,因為布克大叔說他和布蒂大叔手底下黑鬼已經太多,弄得都沒法在自己地裡自由走動了,他們又不能把托梅的圖爾賣給休伯特先生,因為休伯特先生說他不但不想買托梅的圖爾,也不想讓自己的家裡有這個天殺的白皮膚的(他身上有一半麥卡斯林家血液因為圖爾是托梅跟艾薩克的祖父卡洛瑟斯老爺養的私生子。)小伙子,白送不要,即使布克大叔和布蒂大叔肯倒貼房飯錢也不要。若是沒人立即去把托梅的圖爾領回來,休伯特先生就會自己把他押來,還和索鳳西芭小姐一起來,他們會待上一個星期或甚至更久,索鳳西芭小姐住在布蒂大叔的房間裡,而布蒂大叔就得干脆搬出房子,睡到小木屋區去,那是麥卡斯林的外曾祖父在世時黑奴們住的地方,外曾祖父死後,布克大叔和布蒂大叔就讓所有的黑鬼都搬進外曾祖父來不及裝修完畢的大房子裡去,而黑鬼們住在那兒時,布蒂大叔連做飯也不上那兒去做,甚至連屋子也不再進去,隻除了晚飯後在前廊上坐坐,在黑暗裡坐在休伯特先生與布克大叔之間,過了一會兒,連休伯特先生也斂住了話頭,不再說等索鳳西芭小姐出嫁時他還要往給她的陪嫁上增添多少口黑奴和多少英畝土地,而是就去睡覺了。去年夏季有一天半夜裡,布蒂大叔偶然醒來,恰巧聽見休伯特先生駕車離開莊園的聲音,等他叫醒大家,大家讓索鳳西芭小姐起床、穿戴好,再把車套好出發,趕上休伯特先生,天都快亮了如作為陪伴者的休伯特不在,未婚的索鳳西芭小姐的名譽將受到損害,布克便不得不與之結婚。因此,他們非得把想擺脫妹妹的休伯特追住不可。。因此,總是他卡斯和布克大叔出發去逮托梅的圖爾的,因為布蒂大叔是從來不出門的,他不願進城,就連到休伯特先生那裡把托梅的圖爾領回來也不願去,雖然大伙兒知道布蒂大叔冒起風險來要比布克大叔膽大十倍。
他們匆匆忙忙把早飯喫完。布克大叔趁大伙兒朝空地跑去抓馬兒時趕緊把領帶打上。抓托梅的圖爾是他唯一需要打領帶的時候,而他從去年夏天那個晚上之後就再未把它從抽屜裡取出來過,當時布蒂大叔在黑暗裡把他弄醒,說:“起來,得趕快。”布蒂大叔則是連一根領帶都沒有的;布克大叔說布蒂大叔根本不願費這份心,即使在他們這樣的地區,感謝上帝這兒女士是如此稀少,一個男人可以騎馬沿著一根直線走上好幾天,也無需因見到一位而躲躲閃閃。他的奶奶(亦即布克大叔和布蒂大叔的妹妹;他自幼失母,是姥姥把他一手領大的。他的教名,麥卡斯林,也由此得來,而他的全名是卡洛瑟斯·麥卡斯林·愛德蒙茲)說布克大叔和布蒂大叔兩人合用一根領帶,無非是堵別人的口的一種辦法,不讓他們說兩人像雙胞胎,因為即使年屆六十,他們仍然一聽人說分不出他倆誰是誰就要跟人打架;這時麥卡斯林的父親就說了,任何人隻要跟布蒂大叔打過一次撲克,就再也不會把他當作布克大叔或是任何人了。
喬納斯應是麥卡斯林莊園裡的一個黑種僕人。已經給兩匹馬備好鞍,等在那裡了。布克大叔登上馬背的動作一點兒也不像個六十歲的人,他瘦削靈活得像一隻貓,頭顱圓圓的,一頭白發留得很短,一雙灰眼睛又小又冷酷,下巴上蒙著一層白胡楂,他一隻腳剛插進馬鐙,那匹馬就挪動步子了,等來到開著的院門口就已經在奔跑了,到這時,布克大叔纔往馬鞍上坐了下去。愛德蒙茲不等喬納斯托他上去,便胡亂爬到那匹矮小些的馬的背上,用腳跟夾了夾,讓小馬跑起它那僵僵的、兩下兩下連得挺緊的小步,出了院門去追趕布克大叔,這時布蒂大叔(麥卡斯林甚至都沒注意到他在場)從院門裡跨出來一把抓住馬嚼。“看著他點兒,”布蒂大叔說,“看著梯奧菲留斯。一旦有什麼不對頭,趕緊騎馬回來叫我。聽見了嗎?”
“聽見了,大叔,”麥卡斯林說,“快讓我走吧。我連布克大叔都要攆不上,更別說托梅的圖爾——”
布克大叔騎的是“黑約翰”,因為隻消他們能在離休伯特先生家院門至少一英裡的地方看見托梅的圖爾,“黑約翰”就能在兩分鐘以內攆上他。因此當他們來到離休伯特先生家大約三英裡的那片長窪地時,瞧,托梅的圖爾果然正在前面大約一英裡外端坐在那匹叫“傑克”的騾子背上往前趕路呢。布克大叔伸出胳膊往後一揮,勒緊韁繩,蹲伏在他那匹大馬的背上,圓圓的小腦袋和長有瘤子的脖子像烏龜那樣伸得長長的。“盯住打獵用語,原文為“stole away”,意思是催促獵狗緊跟住獵物的嗅跡。!”他悄沒聲地說,“你躲好,別讓他見到你驚跑了。我穿過林子繞到他前面去,咱們要在小河渡口把他兩頭堵住。”
他等著,直到布克大叔消失在林子裡。然後他繼續往前走。可是托梅的圖爾看到他了。他逼近得太早了;也許是因為生怕趕不上看見圖爾被攆上樹這前後用的都是獵人追捕獵物的語言。“攆上樹”即逼進死角之意。。那真是他有生以來所見過的最精彩的一次賽跑。他從未見過老傑克跑得這麼快,而托梅的圖爾平時走路總不慌不忙的,即使騎在騾背上也這樣,誰也沒料到他也能快跑。布克大叔在林子裡呼嘯了一聲,對準獵物衝去,緊接著隻見黑約翰從樹叢裡躥出來,急急奔著,伸直身子,平平的,像隻鷹隼,這時布克大叔簡直就趴在它耳朵後面,一邊在大聲吼叫,看上去活像一隻大h鷹據注家泰勒女士說,這種美國南方的沼澤鷹在鼕季總是掠過野草飛捕獵物。故此福克納以之比喻布克大叔胯下的那匹黑馬。馱著隻麻雀,他們穿過田野,跳過溝渠,又穿過另一片田野,這時這孩子也動起來;還不等他明白過來,那匹母馬已在全速飛奔,他自己也吼叫起來。照說作為黑人,托梅的圖爾一見他們本該從牲口背上跳下,用自己的雙腳跑的。可是他沒這樣做;興許是托梅的圖爾從布克大叔處溜走已有點歷史,所以已習慣於像白人那樣逃跑了。仿佛是人和騾把托梅的圖爾平時走路的速度和老傑克生平發揮得最好的速度加到了一起,而這速度恰好足以使他趕在布克大叔之前到達渡口。等孩子和小馬趕到時,黑約翰已經喘得不行,渾身冒汗,布克大叔下了馬,牽著它遛圈兒,好讓它緩過勁兒來,這時他們已能聽到一英裡外休伯特先生家招呼進午餐的號角聲了。
不過,眼下托梅的圖爾好像也不在休伯特先生的莊園裡。那黑孩子仍然坐在門柱上,在吹號——院門早就沒有了,光剩下兩根門柱,一個個頭跟他差不多的黑孩子坐在一根門柱上,正在吹一把獵狐小號;這就是索鳳西芭小姐仍然在提醒人們其名稱為沃維克的那個莊園,雖則人們早已清楚她要這樣稱呼用意何在,到後來一方面人們不願意叫它沃維克而她呢甚至都不想知道他們在講的是什麼,於是聽上去就像是她和休伯特先生擁有的是兩個各不相干的莊園,卻占據著同一塊地方,仿佛是一個疊在另一個之上。休伯特先生正坐在“泉房”裡,脫了靴子,雙腳浸在泉水裡,一邊啜飲甜酒用糖水、波旁威士忌和冰兌成的一種飲料。。不過那邊的人誰也沒看見托梅的圖爾;有一陣子好像休伯特先生甚至連布克大叔所說的那人是誰都對不上號。“哦,那個黑鬼,”他終於明白過來了,“咱們喫過午飯去找他就是了。”
不過看上去他們也還不打算喫飯呢。休伯特先生和布克大叔干了一杯甜酒,這時休伯特先生總算派人去關照門柱上的那孩子可以不必吹了,接著他和布克大叔又干了一杯,而布克大叔仍在不斷地說,“我隻不過是想找回我的黑小子。然後我們就得動身回家。”
“喫了午飯再說吧,”休伯特先生說,“要是咱們沒能在廚房左近把他轟出來,咱們就放狗出去搜他。隻要那臭挨刀的沃克種狗一種獵狐犬,因約翰·沃克參與育種而得名。嗅得出來,就不愁逮不住他。”
可是終於有一隻手從樓上百葉窗破洞裡伸出來,開始揮動一塊手帕或別的什麼白布。於是他們穿過後廊,走進宅子,休伯特先生跟往常一樣,再次警告他們要留神他還顧不上修的一處朽壞的地板。這以後他們站在門廳裡,過不多久傳來一陣環佩丁當與衣裙窸窣的聲音,他們開始聞到香氣,原來是索鳳西芭小姐下樓來了。她把頭發攏在一頂帶花邊的軟帽裡;她穿的是星期天穿的出客服裝,一根珠鏈和一條紅緞帶繫在脖子上,有個黑小妞給她拿著扇子,孩子靜靜地站在布克大叔身後一點兒的地方,注視著她的嘴唇,一直盯到雙唇張開,他看見了那顆有黃斑的牙齒。他以前從未見到過有誰牙齒帶黃斑,他還記得有一回他姥姥和他爸爸談到布蒂大叔和布克大叔,他姥姥說索鳳西芭小姐有一陣子也還算好看。也許她好看過。他可說不準。他纔隻九歲啊。
“唷,是梯奧菲留斯先生呀,”她說。“還有小麥卡斯林,”她說。她從不把眼光投向他,這時也不是在對他說話,這他很清楚,雖然他做好了準備,也平衡好身子,等布克大叔腳往後退時也把他的腳向後退。這是當時美國南方紳士正式鞠躬的一種姿勢:在把頭低下去的同時右腳向後退十八英寸左右。“歡迎光臨沃維克呀。”
他和布克大叔把腳退了退。“我無非是來把我的黑小子領回去,”布克大叔說,“完了我們就得動身回家。”
接下去索鳳西芭小姐講了一通一隻大黃蜂的事,不過他記不清是怎麼講的了。話說得太快,也說得太多,耳環與珠鏈的踫擊聲猶如小體型的騾子一路小跑時它那小挽鏈發出的音響,而香氣也更咄咄逼人了,好像耳環與珠鏈每一晃動都能把香水噴霧似的噴向別人似的,他還盯視著那顆變色的牙齒在她的唇間輕叩並閃光;反正是在說布克大叔像隻從一朵又一朵花裡吮吸蜜汁的蜜蜂,從不在一處久留,而積貯的蜜都虛擲在布蒂大叔的荒涼的空氣裡了參見英國詩人托·格雷(1716—1771)的《墓園挽歌》中的詩句:“世界上多少花吐艷而無人知曉,/把芳香白白的散發給荒涼的空氣。”,她把布蒂大叔叫作阿摩蒂烏斯先生,就像把布克大叔叫作梯奧菲留斯先生一樣,要不,說不定這蜜汁是留待一位女王蒞臨時享用的吧,那麼這位幸運的女王又是誰,將於何時蒞臨呢?“什麼,小姐?”布克大叔說。這時候休伯特先生接茬說了:
“哈。一隻雄蜂此處的“雄”,原文為“buck”,與“布克”諧音,休伯特是接住妹妹的話頭在打趣。啊。我看等他把雙手揪住那黑小子的時候,那黑小子會覺得布克是隻雄赳赳的大黃蜂英語俗語中有“瘋得像隻大黃蜂”(mad as a hornet)之說。休伯特是在繼續逗弄布克。哩。不過我想布克眼下最需要的還是嘗點肉汁,喫點餅干和喝上一杯咖啡。我自己也餓了呢。”
他們走進餐廳喫起來,這時索鳳西芭小姐說真不像話,隻隔開半天騎馬路程的鄰居如今也不常來往,布克大叔就是這樣,於是布克大叔說是的,小姐,接著索鳳西芭小姐說布克大叔打從生下來躺在搖籃那會兒起就是個鐵了心的浪蕩單身漢,這一回布克大叔竟停止了咀嚼,把眼睛抬起來說,是的,小姐,他的確是這樣,而且天生如此,現在太晚了,再改也難了,不過至少他可以感謝上帝沒有哪位女士必須受和他與布蒂大叔一起生活的罪,這時索鳳西芭小姐又說了,呀,也許布克大叔僅僅是至今還未遇到這樣一位女士吧,她會不但願意接受布克大叔願意稱之為受罪的那種生活,而且還會使布克大叔覺得連自己的自由也隻不過是值得為之付出的一個很小的代價呢,這時布克大叔說,“是啊,小姐。還沒有遇到。”
接著他、休伯特先生和布克大叔走出屋子來到前廊上坐下。休伯特先生甚至還沒來得及再把鞋子脫掉,也沒來得及請布克大叔把他的也脫了,索鳳西芭小姐就從門裡走了出來,托著一隻托盤,上面擱著又是一杯甜酒。“得了,西貝,”休伯特先生說,“他纔喫過飯。他現在不想喝。”可是索鳳西芭小姐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話。她站在那裡,那顆黃斑牙現在沒有閃光,而是固定著,因為她這會兒沒開口說話,隻是把甜酒遞給布克大叔,過了片刻纔說她爸爸以前總是說再沒有一位密西比密西西比的簡稱,這裡有學小兒語故作嬌態之意。女士的纖手更能使一杯密西比甜酒喝起來更加怡人的了,布克大叔想不想看看她以前是怎樣給爸爸添點甜味的呢?她舉起酒杯抿了一小口,然後端還給布克大叔,這一回布克大叔接下了。他再次把一隻腳往後退了退,喝下了那杯甜酒,說若是休伯特先生打算躺下休息的話,他也可以睡一會兒,因為從各種情況看來,托梅的圖爾是決心讓他們有一番漫長、艱苦的追逐的,除非休伯特先生的那些狗表現特別出色,與往常大不一樣。
...
於是休伯特先生帶了那群獵狗和幾個黑小子回去了。而他麥卡斯林和布克大叔還有那個帶來小雜z狗的黑小子繼續前進,那黑小子一手牽著老傑克,另一隻手捏著繫小狗的皮帶(那是一段磨舊的犁繩)。這時布克大叔讓小狗聞聞托梅的圖爾的外套;那隻小狗好像這會兒纔第一次明白他們要找的是什麼,他們本該把套在它脖子上的皮條解開,騎馬追隨在它的後面,可是不早不晚,宅子那邊的黑孩子吹響了招呼用晚餐的獵狐號角,他們便不敢那樣做了。
接下去天空全黑了。這以後——孩子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也不清楚他們在什麼地方,離宅子有多遠,隻知道那是塊良田,天黑了已有一陣子,而他們還在往前走,布克大叔時不時彎下身讓那小狗再聞聞托梅的圖爾的外套,而自己則端起威士忌瓶子再呷上一口——他們發現托梅的圖爾又繞回來了,正在兜一個大圈子往大宅子走去。“我的天,咱們算是找到他了,”布克大叔說,“他想縮進洞去呢。咱們抄近道回宅子去,趕在他縮進窩之前截住他。”因此他們讓那黑人放開小狗,讓他騎上老傑克跟蹤圖爾,而孩子和布克大叔則策馬朝休伯特先生家奔去,隻在山岡上停留片刻,讓馬兒喘口氣,同時諦聽小狗在溝底叫喚的聲音,托梅的圖爾還在那兒兜圈子呢。
可是他們壓根兒沒逮住他。他們來到漆黑的黑人村;他們可以看見休伯特先生宅子裡燈光仍然亮著,有人再次吹響了獵狐號角,那肯定不是什麼小孩吹的,而他從未聽到過有誰把獵狐號吹得這樣氣急敗壞的,他和布克大叔便分開,守在譚尼小屋下的斜坡上。接著他們聽到了那小狗叫起來了,不是在搜尋嗅跡,而是在狂吠,約摸在一英裡以外,接著那黑人發出了高聲吆喝的聲音,他們便知道小狗又失去嗅跡了。那是在溝邊出紕漏的。他們在堤岸上來回搜尋了一個多小時,仍未能把托梅的圖爾亂七八糟的嗅跡理出個頭緒來。最後連布克大叔也不抱希望了,他們開始朝大宅趕回去,那隻小狗現在也上了坐騎,就趴在黑小子身前的騾背上。他們正來到通向黑人村的巷道上;他們順著屋脊能看見休伯特先生的大宅如今已一片漆黑,這時,小狗突然叫了一聲,從老傑克背上躍下,一落地就急急奔跑,每蹦一下就叫一聲,布克大叔也下了馬,而且不等孩子雙腳完全退出鐵鐙就一把將他從小馬背上拽下,兩人也奔跑起來,一直跑過好幾座黑黑的小屋,朝小狗躥去的那座跑去。“咱們找到他了!”布克大叔說,“快繞到後面去。別喊;就給我抄起根棍子朝後門猛敲,聲音要響。”
事後,布克大叔承認是他自己不好,他竟忘掉了即便是小小孩也該明白的事理:但凡驚動一個黑鬼時千萬別站在他面前或是背後,而是要永遠站在他的一邊。布克大叔居然忘了這檔子事。他對準前門而且就站在門口,還有那小狗梗在他前面,隻要新吸進一口氣就像叫救火和救命似的叫;他說他光知道小狗尖叫一聲,轉了個回旋,托梅的圖爾便已在狗的身後了。布克大叔說他都沒看見門是怎麼開的;那隻小狗僅僅尖叫了一聲,便從他腿縫裡鑽過去,接著托梅的圖爾飛跑著從他身上跨過。他甚至都沒有顛跳一下;他撞倒了布克大叔,沒有停止奔跑,便在布克大叔著地前扶住了他,他托住布克一隻胳膊,把他拉起來,仍然沒停下,把他往前拖了總有十英尺,一邊嘴巴裡說,“留神這兒喲,老布克。留神這兒喲,老布克。”然後纔把他扔下,兀自往前跑。到這時,他們連小狗的叫喚也完全聽不見了。
布克大叔倒沒有受傷;就隻是托梅的圖爾把他四腳朝天撂倒在地時一下子氣兒回不過來。不過他後面兜裡揣著個威士忌酒瓶,他省下最後一口原本想在逮住托梅的圖爾時喝的,所以他不願動彈,非得先弄清楚那攤濕的僅僅是威士忌而不是血。因此布克大叔稍稍轉向一側,松開身子,讓孩子跪在他背後把碎玻璃從他兜裡掏出來。接著他們朝大宅子趕去。他們是步行去的。那黑小子牽著馬趕了上來,不過誰也不提讓布克大叔再坐上去。他們現在根本聽不見小狗的聲音了。“他跑得很快,不錯,”布克大叔說,“可是就算是他,我也不信能趕上那雜z狗,我的天,今兒晚上真是夠瞧的呀。”
“咱們明天準能逮住他。”孩子說。
“明天,去你的吧,”布克大叔說,“明天咱們已經回到家了。休伯特·布錢普或是那黑鬼,不管是誰吧,隻要把腳踩進我的地,我就要讓上頭以非法侵入和流浪罪把他們逮捕。”
宅子裡一片漆黑。他們能聽見休伯特先生此時鼾聲大作,就像是在一門心思對著房子練習競走。可是他們聽不見樓上有任何聲響,即使進入了黑黢黢的門廳,來到了樓梯底下。“看來她的臥室是在後面,”布克大叔說,“在那兒,她不用起床也能對著樓下的廚房吆喝。再說,家裡來客人時,未婚的女士一定會鎖上房門的。”因此布克大叔就在樓梯最d一級處坐下來,孩子便跪下來幫布克大叔脫下馬靴。接著他也脫了自己的,並把靴子貼牆根放好,他和布克大叔便登上樓梯,摸黑來到二樓的過廳。這裡也是黑黢黢的,還是聽不到什麼聲響,除了樓底下休伯特先生的鼾聲,於是他們一路摸黑朝前樓走去,直到摸到一扇門。他們聽不見門裡有什麼聲音,布克大叔試著轉了一下門把,門兒開了。“行了,”布克大叔悄沒聲地說,“輕點兒。”他們這時稍稍能看出一點兒了,也僅能看出床和蚊帳的輪廓。布克大叔卸下背帶,解開褲子的紐扣,來到床邊,小心翼翼地往床沿坐下去,想松快松快,孩子再次跪下,幫布克大叔把褲子拉下來,他正脫自己的褲子時,布克大叔撩起蚊帳,抬起雙腳,就翻身上床。這時,索鳳西芭小姐在床的另一邊坐了起來,發出了第一下尖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