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刻鐘,彼喬林打獵回來了。貝拉奔過去,摟住他的脖子,他離開了這麼久,她卻毫無怨言,也沒有一句責備的話……連我都生他的氣。‘算了吧,’我說,‘卡茲比奇剛剛還到過河那邊,我們向他開了槍:您是不是踫到他了?這些山民復仇心很重,您以為他沒有想到是您幫了阿扎瑪特的忙?我敢打賭,今天他肯定認出了貝拉。我知道,一年前他就看中她了;他親口對我說過,隻要他籌足聘金,就準來提親……’彼喬林沉吟了一下,說:‘是啊,得小心一點……貝拉,從今天開始你不能再到要塞圍牆上來了。’
“晚上我和他作了一次長談:我很生氣,因為他對這個可憐姑娘的態度變了;此外,他有一半時間花在打獵上,對她很冷淡,難得跟她親熱,她明顯瘦下來了,臉蛋兒變得長長的,一雙大眼睛也失去了光彩。有時候你問她:‘貝拉,你干嗎嘆氣?你傷心嗎?’‘不!’‘你需要什麼嗎?’‘不!’‘你想親人嗎?’‘我沒有親人。’就這樣,整天除了‘是’和‘不’,你什麼也問不出來。
“我跟他談的就是這件事。‘您聽我說,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他回答,‘我的脾氣不好,是我所受的教育把我變成這樣,還是上帝把我造就成這個樣子,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如果我造成了別人的不幸,我自己也不會比別人幸福多少;自然,別人不會因此得到什麼安慰,但是事情既然這樣,也隻好隨它去了。在我青春年少的時候,自從離開了親人的保護,我就瘋狂地沉溺在金錢可以買到的享樂裡面,這樣的享樂自然使我感到厭倦。後來我進了社交界,社交活動也很快使我厭煩;我戀上了社交界的美人兒,也有人鐘情於我,但是她們的愛情隻能使我想入非非,激起我的虛榮心,而我的內心卻很空虛……我開始讀書學習——學問同樣使我厭倦;我發現,榮譽也好,幸福也好,都和學問毫無關繫,因為最走運的人都是一些胸無點墨的人,而榮譽則來自成功,要取得成功,隻要善於鑽營。我開始感到苦悶……不久後,我被調到高加索: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我存著一種希望:在車臣人的子彈底下不會再苦悶,可是事與願違:過了一個月,我就習慣了子彈的嗖嗖聲和死亡的威脅,不瞞您說,也許蚊子的嗡嗡聲還更使我留心些。我比從前更苦悶了,因為我幾乎失去了最後的希望。當我在自己的屋裡看見貝拉,當我第一次把她抱在膝上吻著她那烏黑的發卷時,我這傻瓜還以為她是富有同情心的命運之神給我送來的天使……我又一次錯了:野姑娘的愛情並沒有比貴夫人的愛情好多少,野姑娘的純樸愚昧和貴夫人的賣弄風情同樣使人生厭;如果您要我這樣做,我還可以愛她,我感謝她給予我片刻的甜蜜,我可以為她獻出生命,不過我跟她在一起還是會感到無聊……我是個傻瓜還是個壞蛋,我不知道;但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的,我也很需要同情,也許比她更需要:我的靈魂已被人世損害,我的精神焦慮不安,我的欲望永遠不會滿足;我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對悲傷,我能像對歡樂一樣容易習慣,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空虛,我隻剩下一個辦法:出門去旅行。一有機會,我就動身,不過決不是去歐洲!我要去美洲,去阿拉伯半島,去印度,說不定會死在旅途上!至少我相信,由於暴風雨的襲擊,道路的坎坷,這最後的安慰不會一下子消失。’他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天,他的話深深銘刻在我的腦子裡,因為我是第一次聽到一個二十五歲的人講出這樣的話,但願上帝保佑,這是最後一次……真不可思議,您倒說說,”上尉接著對我說,“您不久前好像去過京城,難道那裡的青年都是這樣的嗎?”
我回答,說這種話的人很多,有些說的大概也是實話,不過悲觀失望就像一切時髦風氣一樣,是從上層社會開始的,逐漸蔓延到下層,然後又到處傳布。如今那些真正感到最苦悶的人卻像掩蓋罪惡一樣竭力掩飾這種不幸。上尉不明白其中的奧妙,隻搖搖頭,神秘地笑了笑,說:
“這種時髦的憂郁癥大概是法國人帶進來的吧?”
“不,是英國人。”
“噢,原來如此!……”他回答,“他們不都是些臭名遠揚的醉鬼嗎?”
我不禁想起一位莫斯科的太太,她硬說拜倫是個酒鬼,除此以外,什麼也不是。不過,上尉的見解是情有可原的;為了戒酒,他當然會竭力證明,世界上一切不幸都是酗酒造成的。
這時,他又把故事講下去:
“卡茲比奇沒有再出現過。不過我不知道為什麼總丟不掉這樣的想法:他那次來要塞決不是無緣無故的,一定在轉什麼壞念頭。
“有一次彼喬林邀我跟他一起去打野豬,我推托了半天:真是的,打野豬對我來說有什麼希奇!然而他還是死拉硬拽把我拖去了。我們帶了五個士兵,一早就出發。我們在蘆葦叢和樹林裡鑽來鑽去,到十點鐘還沒看到一頭野獸。‘喂,我們不如回去吧?’我說,‘何必硬撐下去呢?顯然今天很不走運。’可是格裡戈利·亞歷山大羅維奇不管天氣炎熱、人困馬乏,不打到野味不甘心回去。他就是這麼一個人,想干什麼就干什麼,顯然從小就被媽媽寵壞了。一直到中午我們纔發現一隻該死的野豬——叭!叭!我們打了兩槍,但沒打中,野豬鑽進蘆葦叢裡去了……這一天就是這樣不走運!……我們這纔稍事休息,動身回去。
“我們放開韁繩,默默地並肩騎行,幾乎快到要塞了,隻是矮樹叢擋住了我們的視線,看不見要塞的建築。突然一聲槍響,我們對看了一眼:我們都猜到了同一件事,不由得大驚失色。我們急忙策馬往槍響的地方馳去,抬頭一看:圍牆上聚集著一堆士兵,都用手指著野地,野地裡一個人騎著馬飛速地奔馳著,手裡抓住擱在馬鞍上的一包白色的東西。格裡戈利·亞歷山大羅維奇大叫一聲,那聲音決不比任何車臣人遜色,他從槍套裡撥出槍來,朝那騎馬人馳去,我也跟著他追去。
“幸好這次打獵沒遇上什麼野獸,我們的馬沒有跑累:它們飛速奔跑著,我們越來越接近那個人……我終於認出那個人是卡茲比奇,隻是看不清他抓住的是什麼東西。我跟上彼喬林,高聲對他說:‘這是卡茲比奇!’……他朝我看了一眼,點點頭,抽了馬一鞭子。
“我們終於離他隻有一箭之遙,不知是卡茲比奇的馬累壞了,還是他的馬不如我們,盡管他竭力策馬前進,那匹馬還是跑不快。我想,這時候他該想到他那匹黑眼睛了吧……
“我一看,彼喬林邊跑邊把槍瞄準他……‘別開槍!’我對他喊道,‘子彈,我們就要追上他了。’瞧這小伙子!總是在不該性急的時候性急……槍響了,子彈打中馬的後腿,它又蹦了十來步,終於跪了下來。卡茲比奇跳下馬背,我們這纔看清他手裡抱著的是一個裹著紗巾的女人……這是貝拉……可憐的貝拉!他用土話向我們嚷嚷著,舉起匕首對準她……事不宜遲,我也開了槍,打中了,子彈大概打中他的肩膀,因為他的手臂突然掛了下來。硝煙散去以後,我們看見地上躺著受傷的馬,旁邊是貝拉;卡茲比奇則扔下槍,像貓一樣從灌木叢裡爬上懸崖。我真想把他從那裡撂下來,可惜沒有裝好彈藥!我們跳下馬背,往貝拉那裡奔去。可憐的姑娘,她一動不動地躺著,鮮血從傷口裡像小河一樣淌出來……真是個強盜!哪怕往她胸口戳一刀倒也罷了,這樣可以一下子結束她的生命,可他卻戳在她背上……隻有最惡毒的強盜纔這樣殺人!她已經不省人事。我們撕開紗巾,把傷口緊緊包扎好。彼喬林吻著她冰涼的嘴唇,但無濟於事,她怎麼也醒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