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玫瑰
透明的高腳玻璃杯內,插著一束粉白相間的玫瑰,裡面混著一支矢車菊、一支水仙花、一支花瓣微微泛著紅色的郁金香和一朵小巧的三色堇,周圍還點綴著幾朵茉莉花。綠色的花莖和幾片葉子透過玻璃杯,映出一片淺綠色的水光來。那是一副極美的畫,在暗色背景的襯托下,花兒顯得格外鮮艷生動。它們或朝向左邊,或朝向右邊,姿態各異,有的高昂著怒放,有的藏在其他花朵身後,隻露出幾片艷麗的花瓣來,令人浮想聯翩。在這之中,唯有一朵小小的花蕾最為特殊。那是一朵蔫蔫的玫瑰花,低垂著腦袋,似乎是害羞,也似乎是怯懦,想要躲到最下面的角落裡去。
我慣常喜愛紅玫瑰,它們在我生命裡占據著無可替代的地位。但在這幅畫中,我卻格外喜歡這朵小小的花蕾。淡黃色的花莖頂端,幾片小巧的綠色花萼簇擁著嬌柔的玫瑰花瓣,這株玫瑰花開得很美,但卷曲的花瓣和低垂下去的花盤都意味著,這朵花大抵是要枯萎了。這幅畫是丹尼爾·希格斯大約在三百五十年前所畫的,但栩栩如生的畫面卻讓人覺得,這些花仿佛是清晨剛從園子裡采摘回來的一樣。唯一的缺憾是,這裡面並沒有百合、芍藥和蝴蝶花這類所謂代表聖潔的花朵,讓人無端覺得整幅畫少了些曖昧或是愛慕的意味。這花大概就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束花,興許就是送給像我這樣平凡的女人的。
可說起平凡,或許我又與那些平凡的女人不太一樣。畢竟,沒有哪個女人會喜歡蜘蛛和老鼠,可當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已經瘋狂的喜歡上了這些動物。我所說的動物並不是毛絨玩具,也不是那種毛茸茸討人喜歡的小動物,而是小生物,包括那種最小的生物。我沉迷於捕捉它們的蹤跡,甚至於不惜鑽進滿是灰塵的角落裡去尋找。我還曾經把一隻熊蜂團在手心裡,聽它在裡面發出嗡嗡嗡的聲音。如果是小鳥或者個頭小巧的囓齒類動物,那我就更著迷了。話雖這麼說,我卻從來沒有抓到過一隻健康的小動物。它們要麼受了傷,奄奄一息,要麼就是即將分娩。我用來埋葬它們的動物墓地,已經擴展得快和母親的菜地一般大了。我總愛撿來一些小石頭,或采一些小雛菊來替它們裝飾墓地,這樣好歹能減輕死亡給我帶來的失落感。出於一種奇怪的收藏欲,我一直苦於尋找一隻哺乳類的動物來代替第五隻即將進入墓地的烏鶇。為了實現這個願望,我幾乎和周遭的孩子們進行了超乎想像的復雜交易,最後,我不得不用母親的一隻口紅來換得一隻死去的天竺鼠,滿足了這個匪夷所思的心願。
兒時的我也闖了不少禍,譬如將家裡所有的蜂蜜罐打開放在院子裡吸引蜜蜂;把父親放在家裡的啤酒偷喝了個精光;找同學來替我寫家庭作業;偷偷從母親的錢包裡拿零花錢;撒謊更是家常便飯。所幸大多數的謊話都沒有被拆穿,但即便是被發現了,父母慣常也十分寬容。父親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你要有自制力,要嚴格要求自己,曉得麼?”而母親更不會罵我,隻會偶爾嘆息著說:“哎,你這個小笨蛋!”有的時候,我無比期望能看到他們發火的樣子,甚至希冀受到懲罰,但很可惜,他們好似天生就不會如此。
我父親和我母親結婚時已經五十五歲了,這是他的第二段婚姻。我母親那時是一名護士,年紀比我父親要小得多。我剛出生沒多久,父親便病倒了,母親照顧他長達十五年之久,一直到他去世。
那時候,母親在病床旁邊,還置放了一張看護床,也隻有我們這些家庭成員纔會真正理解這兩張床所存在的意義。父親去世之後,他的那張床依舊擺在那裡,我還住在家裡時,就睡在那張床上。那晚,父親沒有挺過第三次心髒病發作,在醫院宣告不治。那之後,我便主動睡在了那張床上,陪在母親身旁。曾有幾次,我試著重新回到自己的臥室睡,但都以失敗告終。母親長期遭受頭暈、頭痛以及整夜噩夢難眠的困擾,有時候我會想,也許我該態度強硬些,拒絕母親要我陪床的請求。但作為女兒,我又不得不擔負起她的幸福,分擔掉她的痛苦,所以在這種事情上也隻好做出讓步。她的狀況讓我下意識的覺得,假如我不陪她,她下一秒鐘就會立刻死掉。
直到現在,父親睡過的那張床依舊被收拾得十分干淨妥帖。起初,這張床被叫做“爸爸的床”,母親後來纔改口稱其為“病床”。父親還在世的時候,這張床已經在原本的基礎上又多了一些裝置:一個可以調節床板上下高度甚至可以直立起來的架子,床下有一個可以彎曲的特殊支架,還有一個可以滑動的托盤。在我搬出去之後,母親不得不獨自睡在臥室裡,漸漸的,她意識到了那張病床的便利性。每當她感冒生病的時候,都會不自覺的換到病床上去睡。之後,她又給這張床添置了一張新的乳膠床墊和一個新的板條框架。這樣便可以借助馬達的動力,隨意抬高床的任意一頭。不了解狀況的人在看到這兩張床時,會誤以為那張鋪著破舊床墊的陪護床纔是病床,事實上,在那張陪護床上睡久了,即便是背部健康的人也會感到背痛難忍的。
我猜母親大概是在陪護床上睡久了,為了緩解背痛,便干脆搬到旁邊的病床上去的。病床的特殊便利性讓她能夠躺在上面看書、喫早餐、看電視……一連好幾個小時都不用動彈,有時候實在無聊了,她便按下床邊的按鈕,把床尾抬升起來,讓小腿隨著升起的床墊和大腿形成一個九十度的直角。或者把自己調整成半蹲坐的姿勢,再把床架上下調節,最後仿佛一把折疊刀一樣窩在床上。就這樣反反復復在病床上折騰幾天後,最初的新鮮感也消失殆盡,於是她復又回到那張陪護床上睡了。
同時,母親把電話也移到了臥室床邊的床頭櫃上,以便萬一哪天生病或者更糟一些,大限將至的時候,可以及時撥出救命的電話。不過這樣一來,隻要電話一響,她都得放下手裡的事情,跑到臥室裡去。每次接電話,她都會先整個人撲在床上,然後再伸手拎起話筒。我身邊有相當一部分人,在接電話是總會習慣性點一支煙。於是電話那端的人先是能聽到幾秒鐘的靜默,接著是打火機的響動,最後則是深吸一口煙所發出的吸氣聲。我母親也是如此,並且我在和她打電話的時候,經常能聽到電話中傳來微弱的嗚嗚聲,她肯定一邊嘮叨一邊又把那張病床的床墊調高了。
正是因為這張病床,我早早便從家裡搬了出去。十五歲的時候,我終於有了自己夢寐以求的獨立臥室,並且能夠邀請一些好朋友一同到家裡來過夜。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我還能夠在假期或者朋友生日的時候在外留宿,但父親的死終結了這一切,自此我便徹底告別了這些自由的生活。
假如班上有聚會或是有同學的成年禮需要參加,那麼母親必定會在晚上十點鐘準時叫一輛出租車來接我。我想,她大概是恐於看到身旁的床空空如也,而並非全部是為我著想。偶爾我會乘朋友父母的順風車回去,到家之後母親往往還醒著,用一種極度譴責的目光瞪著我。
中學畢業後,我一心想要到其他城市上大學,思來想去,我最終決定到海德堡去學習生物。這並不是我最喜歡的專業,但為了能順利離開家,我不得不表現出一副這是我畢生追求的假像來。
或許母親的確很愛我,她對此作出了讓步。我想興許是她也意識到,自己唯一的孩子不可能永遠都睡在她身旁。起初,我每個周末都會回家,依然睡在她身邊。但一年之後,母親似乎習慣了我不在身邊的日子,她不再頻繁的給我打電話,也不再敦促我晚上早些回家,甚至不再給我寄薩拉米香腸和榛子杏仁餅。當我放假和好友到蘇格蘭旅遊時,她也不會心神不寧的跟我各種矯情了。如此一來,我便有大把的時間去把過去錯失的東西統統彌補回來。
在經歷了一整年的大學生活後,我便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輟學了。譬如對石棉過敏、教授的不公正對待、令人頭疼的數理化等等。我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母親,我想,等真正想明白自己究竟想做什麼時,再找機會向她解釋一切。
輟學之後,我開始像母親那樣,一整個上午都賴在床上,直到下午纔爬起來,到一家咖啡館去打工。工作期間,我認識了不少人,除了一些本地人,還有外國人、大學生、中學生等等。有時候我會私底下帶著一些看上去層次較高的人四處遊玩,也會欣然接受邀請,和他們共進晚餐。但這種情況下建立的友情十分脆弱,過不了多久便失去了聯絡,就如同我穿的那些極易損壞的黑色絲襪一樣。盡管我有大把的自由時間,但不安和內疚卻時常困擾著我,因為毫不知情的母親還在一如既往的給我寄生活費。每當她生日或者聖誕節我回家看她時,總會坐立不安,想盡各種謊話來騙她。雖然打電話時可以毫不猶豫的隱瞞掉一切,但真正面對面的時候,簡直是種莫大的煎熬。我不得不時常安慰自己,母親並不會因為給了我這點生活費而陷入窮困潦倒的狀況。
我的第一個男朋友有個十分意味深長的名字,叫做戈爾德·特裡哈珀。他覺得我的名字“安妮蘿絲”太過老氣,於是一直叫我“蘿絲琳”或“蘿絲伯德”。我一直以為他這樣叫的靈感來自於《男孩看見野玫瑰》這首流傳甚廣的歌曲,直到一個朋友告訴我,歌德在這首詩裡其實隱喻並美化了一起強暴場景。自那以後,我便拒絕戈爾德再這麼叫我,盡管他一再解釋說這和我們的初夜沒有任何聯繫,那兩個稱呼隻不過是“新生玫瑰”的意思,但我依然態度堅決。到後來,他甚至覺得我有些不可理喻。
在我看來,假如一個人自小在一張病床上長大,那她有某種小怪癖也不足為奇。譬如我極討厭牛奶,聞到就想吐;也受不了睫毛膏這種東西;對很多材質都有極其嚴重的過敏反應。此外,我還能以常人無法察覺的速度迅速喝完一杯飲料。由於受不了電子屏上不斷增加的數字所帶來的無形壓力,我總是請別人幫忙給車子加油。在數學方面,我隻會加法,而總也學不會減法。還有其他一些諸如此類怪毛病,我就不一一列舉了。但如果有人因此而覺得我神經質,那就太過分了些。
不過我母親倒是對神經質這個稱呼當之無愧。我曾建議她干脆把那張看護床扔掉,以後都睡在病床上,畢竟相比之下,病床更舒適一些。但她果斷拒絕了,原因更是匪夷所思。因為她聖誕節期間,去參加了一個手工自制泰迪熊的學習班,想要親自給外孫或外孫女制作一件玩具。由於舍不得送出第一隻親手做出的泰迪熊,母親又樂此不疲的做起了其他品種的毛絨玩具。沒過多久,第二張床上便堆滿了棕熊、黑熊、灰熊、北極熊、熊貓、考拉、浣熊,以及有著V字形項圈的西伯利亞熊。這樣一來,每當晚上需要在其中一張床鋪上睡覺時,把這些毛絨玩具挪到另一張床上,就成了一件頗費氣力的事情。眼看那個手工學習班快要接近尾聲,我估摸著不久之後她興許又要添置第三張床了。
我自小便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但這並不表示我不曾有過兄弟姐妹。我父親在前一段婚姻中也有一個女兒,算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可年齡卻比我母親還要大一些。她的名字叫做愛倫,滿打滿算,我一共隻見過她四次。最親近的一次大約是在父親的葬禮上,她在我身邊坐了一小時之久。每逢聖誕節,我們也會互相寄一張寫著無關痛癢的祝福語的卡片,我潛意識覺得,愛倫對我是有些怨念的,畢竟當年父親拋棄了她的母親,卻轉而和我母親重組了家庭。那時候我還沒出生,所以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我無從得知,但假如她以為我母親是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故意勾引了父親出軌,那簡直是荒謬至極。我母親簡直就像是人畜無害的小綿羊一般,但興許就是這種溫順吸引了父親的注意,接著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我母親意外有了身孕,並在十個月後順利生下一個男孩,也就是我的哥哥。在得知孩子的性別之後,極度渴望有個兒子的父親便毅然和前妻離了婚。
可惜的是,這個孩子還不到兩歲便在一場車禍中意外身亡,那之後沒過多久,我便出生了。當父親得知我是個女孩時,再也承受不住打擊,自此一病不起。十五年來,我對於父親唯一的印像就是長年臥床不起。每每我看到他,他都好似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而我直到升入中學,纔明白他痛苦的真正來源並非是病痛,而是那張擺在床頭櫃上的鑲金邊照片。照片裡是他唯一的兒子——早已不在人世的馬特。
所以確切說來,我有一個姐姐和一個死去的哥哥。但很可惜,我對這兩個人都沒有什麼好印像,尤其是那個所謂的哥哥。很顯然,在父親眼裡,我永遠無法取代一個兒子的地位。但最讓我生氣的是,從來沒有人提起過我曾有一個哥哥,也不曾有人告訴我他死去的原因。每個人都對此緘默不語,而這種緘默纔是毀掉我童年的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