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約瑟夫定定地望著棺材,想起了蠶。蜜黃色的棺材就像一隻蠶繭,安靜地躺在他面前,讓他在某個瞬間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另外一個時空。他拼命想把恍惚看到的畫面記在腦子裡,可是四周的噪音潮水般湧來--低沉的交頭接耳聲、清嗓子的咳嗽聲、鞋尖不小心踢到硬木跪墊的脆響,時刻提醒他身在何處,隨後他又一次在病態的懊悔與失落之間痛苦搖擺。"都是我的錯。"約瑟夫想。這幾個字像刀子一樣刺在他的心上。
聖猶大教堂裡,管風琴的呼嘯聲蔓延到他身後的空曠處,樂曲裹挾著悲傷,在半空中盤旋鼓蕩。此前他也參加過幾場葬禮,但這是頭一回坐在前排,感覺跟以往截然不同。過去的葬禮上,他不過是一群吵吵嚷嚷的小學男生中的一員,在路邊站成一排,與日後他連長相都難以記起的人告別。現在的他卻處於整個儀式的中心,仿佛被一個討厭又強硬的擁抱緊緊箍住。
他垂下眼簾,母親的手輕柔地搭在他的膝頭。約瑟夫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然後再次望向棺材,合起眼皮,讓黑暗包圍自己。
為什麼會這樣?如果他能回到某個確定的起點,從那時起留意每一個瞬間,現在是否就不會如此迷茫,是否就能理解事情發生的緣由和意義?可這一切又該從何說起?人們往往很難察覺一件事是如何開始的。與開頭相比,結局反倒更加清晰可辨。如果一件事結束了,總有各種顯而易見的跡像,比如事物終結,比如生離死別;事情的開頭則更像陰影和霧氣,悄無聲息地融入四周,模糊一切。
約瑟夫竭力回想事情的起點,不知不覺又想到了蠶。最近他老是想起它們,不由自主,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這種簡單的生物,不明白它們與這件事有什麼聯繫。但這一次他恍然大悟:試圖解開過去那些糾結的線索,就像從蠶繭中抽出絲線一樣。
抽絲時,首先要在蠶繭上找到松脫在外的絲,拿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著向外拉扯,讓互相粘連的絲線與堅硬的蠶繭緩慢分離,這時輕輕晃動就能震斷蠶絲,剩下最後一根絲線。隻要微微抖動懸在絲線上的蠶繭,它就會在旋轉中擺脫糾纏,剝離墜落。
這正是約瑟夫在做的事:尋找一條引導他前進的線索,無論這條線索多麼纖細脆弱。一旦集中起精神,散亂的記憶圖像便漸漸呈現出清晰而獨特的畫面:三個男人的面孔赫然在目,雖然他們彼此素未謀面,但每一位的人生都與約瑟夫不可思議地交織在一起。
他看到父親的臉,上一次見它時,上面寫滿困惑、憂傷和憤怒。他還看到湯姆·萊頓的臉,像石頭一樣沉默,隱藏在房間的暗影深處。最後,他看到奔跑怪人的臉,那人眼中燃燒著絕望的火焰。奔跑怪人總是如影隨形,像個躲在遠處的幽靈,拖著不安的步伐越靠越近。
約瑟夫再次凝視棺材,松散的記憶絲線終於漸次解開,最後隻剩一幅畫面。那是他每天晚上透過臥室窗戶看到的畫面,是他鄰居的舊木屋--湯姆·萊頓一家的房子,高踞在黑色的木樁地基上,活像一隻蹲伏在陰影中的長腿怪物。
2
萊頓家已經在亞瑟街和阿什格羅夫大道交叉口的大房子裡住了六十多年,早在約瑟夫隨父母搬到他們隔壁之前,鄰居們至今還會提起的老萊頓夫婦就已經去世了。不過,戴維森一家很快就了解了當地歷史,這多虧了住在對街的莫索普夫人,鄰裡街坊的事,幾乎沒有她不知道的。
搬到亞瑟街三號時,約瑟夫纔五歲,但他非常清楚地記得,他們搬來的第一天,莫索普夫人就"順路"進了屋,跟他的父母攀談起來,後來她又以同樣的理由多次登門拜訪。長大一些後,約瑟夫注意到,每當門鈴響起、門外傳來快活的顫音"是我,勞拉"的時候,母親總要打個激靈。
萊頓一家是傑拉爾丁·莫索普最喜歡談論的話題。經過莫索普夫人多年來堅持不懈的灌輸,萊頓家的故事成功地在約瑟夫腦子裡扎了根,時常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兩段。他知道老萊頓先生是位法官,他妻子(莫索普夫人總是挑起眉毛強調萊頓夫人比她丈夫小很多)在州立圖書館工作。他知道他們隻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叫湯姆,小女兒叫卡羅琳。他還知道萊頓一家生活幸福,人緣也很好,因此,當莫索普夫人所謂"可怕的悲劇"發生時,鄰居們纔會深受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