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迎接他的故鄉街景,儼然一派陌生的異國景像。
他完全沒有“回家”的感覺,隻是感到不真實,就像在滿眼單調灰色的海洋上漂流,最終踫巧到達的某個地方一樣,茫然而不真實。
並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記得過去在這個車站的站臺下車時,也有過幾次同樣的感覺。但是,他還從來沒用“異國”這個詞形容過自己的故鄉。
津久見翔二撥開人群朝檢票口擠去。他站在最近剛剛重建完畢的車站大廳,單手撐在嶄新的大理石柱子上,忍著突然間翻湧的輕微惡心感—大概是因為睡眠不足再加上從昨晚起就沒喫過東西吧。
翔二用手撐著柱子,用力緊閉雙眼。
肩膀沉重得如麻痺了一般,胸口痛得像被碾過,臉頰和脖頸接觸到的空氣有些發黏。周圍的聲音仿佛電波紊亂的廣播般嘈雜。
通知上行列車到站的播報聲聽起來簡直就像陌生的異國語言。
太差勁了!
他想著。
我真是太差勁了—從昨晚起,他一直在心裡念叨著這句話。
太差勁了!
“喂,喂,是翔二嗎?是你吧—啊,真是的,這段時間你跑哪裡去了?”
母親貴志惠因生氣而僵硬的聲音,一直回蕩在耳畔。
“你知道我打了多少通電話嗎?電話留言你聽了吧……明天馬上回來一趟。聽到了嗎?聽明白了吧!”
“太差勁了。”
翔二低聲發洩著,睜開雙眼。來到世上已有十九年零一個月,活到現在,他還是第一次有這種絕望透頂的感覺。不知道該怎樣去思考,怎樣纔能得到解脫……
他腳步沉重地走出車站。
車站前方,幾棟嶄新的大樓一字排開,高傲地俯視著古老的商店。近幾年,在以“再開發”為名的城市發展進程中,諸多高樓大廈撥地而起,它們拼命地昭示著自己的“新面貌”。但在極
不符合十月初這個季節的陰天籠罩之下,眼中的這一切,就像廢墟中即將崩塌的建築物一般,看起來惡心肮髒。
時間剛過正午,天色卻異常昏暗,他不由得聯想起高中宿舍那低低的天花板。漆黑的路面濕乎乎的,看來雨也是剛停不久。
隨身行李隻有一個手提布袋,裡面沒裝什麼大物件卻異常沉重,讓他覺得手臂都要脫落了。他穿過公交車站,朝出租車車站走去。
“麻煩去阿瓦多町。”
五十歲左右的出租車司機將頭上的茶色貝雷帽戴好,默默地發動汽車。
“客人,您是關西人吧?”司機突然詢問。
此時,車子行駛在從站前向北延伸的大道上,正停在不知是遇到的第幾個紅燈前。翔二瞥了眼司機映在後視鏡中的面孔,模稜兩可地點了點頭。
初中和高中的六年時間,他都沒在自己位於關東平原盡頭的故鄉上學,而是在京都的私立學校上學。或許在不知不覺間,自己說話的腔調中已經摻雜了那裡的口音。
“關西的什麼地方?”
對於司機的追問,翔二輕輕地回了一句“京都”,他可沒有精力向別人詳細說明。
“京都啊——是在這邊有熟人嗎?”
“嗯,算是吧。”
綠燈亮了,車子啟動後,司機就緘口不言了。
他筋疲力盡地靠在車門上,望向窗外。映入眼簾的依然是“異國”景色,本應司空見慣的熟悉街景,絲毫勾不起他的懷舊之情,而是像在用冰冷而又疏遠的口吻告訴他:這裡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但這座城市—栗須市,的確是養育了翔二的“故鄉”。
一九七二年八月二十九日,他出生在位於栗須市最西邊的博心會醫院婦產科病房。至於是哪間產房,向母親打聽一下,她一定會準確告訴他的。
車子開了一會兒,又因紅燈停下。司機透過鏡子看著他,問道:“您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
他無力地搖了搖頭。
“年輕人總是煩惱不斷啊,煩惱太多不是什麼好事。俗話說得好,笑一笑,十年少。”
“……”
“就在最近,我家附近的公寓有人跳l自殺了,是個纔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聽說他跳下來的時候正好有一輛卡車經過……太慘了。真想不通,怎麼會尋死呢?活著多好啊。”
“自殺?”翔二不禁問道,“真的是自殺嗎?”
“哎呀,您也知道那件事啊?”
“啊……嗯,偶然在報紙上看到的。”
“聽說是自殺,詳細情況我也不清楚。據說是個腦子不太正常的人。”
綠燈亮了。司機再次閉上了嘴。
翔二輕輕嘆了口氣,黯然地將視線移回車窗外。外面陰暗的景色隱隱約約映在車窗上,突然,一張和自己不是很相似的面孔出現在車窗上,與窗外的景色重疊在一起。翔二猛然間又有一陣
想吐的感覺,他低聲呻吟起來,左手按著胃部,右手捂住嘴巴。
“您怎麼了?”
司機疑惑地皺起眉頭。
翔二隻能微微搖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怎麼可能在這裡告訴司機,自己就是那個“腦子不太正常的人”的親弟弟。
2
阿瓦多町位於城市東側,距離車站有二十多分鐘的車程。這裡就是所謂的“高級住宅區”,被高牆圍著的大房子鱗次櫛比,而翔二的家在這其中又屬於最“上等”的豪宅。
翔二刻意讓出租車停在離自家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因為他的姓氏。
幾個背書包的孩子走在前方不遠處,大概是小學四五年級的學生吧,其中有一個男孩子比中等個頭的翔二還要高。
翔二跟在孩子們後面走著,突然想起:“今天不是星期五嗎?現在纔十二點半,這麼早就放學了,大概是因為有什麼活動吧……”
十月四日,星期五。
他看了看手表上的日歷。自從今年春天考上理想的大學,開始一個人在東京生活之後,他的“星期”的概念就越來越淡薄了。
由此可見,他真的不太可能成為讓父母滿意的“踏實”的好學生。
剛站到門前,就聽見一陣撒嬌似的狗的響鼻聲。那是翔二小學五年級就開始養的大白熊犬,是一隻公狗。不過這隻體形巨大的狗卻叫“帕皮”。當他看到那團白色的毛球歡快地搖著尾巴,從庭院裡跑過來的時候,頓時有一種被拯救的感覺。但在一瞬間之後,他又開始在心中指責自己“太差勁了”。
“……你哥哥意外身亡了。”
電話錄音裡母親的聲音似乎還回蕩在耳畔,聲音異常冰冷、僵硬。九月三十日早晨的錄音內容,翔二卻在昨晚纔第一次聽到。
“明天守靈,後天舉行葬禮。聽到留言後立刻回電話!”
同樣的話在不同的時間段錄了好幾次。因為中途錄音帶用完不願讓司機看到門牌上寫著和“最近跳樓z殺的年輕人”一樣了,所以最終也不知道母親到底打了多少通電話。
十月四日,守靈和葬禮早就結束了,母親會生氣也是理所應當的,想必其中也包含著擔心的成分。長子意外死亡,理應立即趕回家的另一個兒子卻不知道跑到哪裡閑逛去了,打了無數次電
話都沒人接……
聽說在九月二十九日深夜—確切來說應該是三十日凌晨,哥哥伸一從獨自居住的公寓陽臺墜落而亡。昨晚的電話中母親也說那是一場“意外”。
(是自殺嗎?)
他想起剛纔出租車司機所說的話。
(因為精神失常發作,所以纔……)
(……真的嗎?)
“滴—答……”腦海中響起水珠滴落的聲音,驚得他渾身發抖,反射性地抬起右手摸摸脖子左側。每當感到強烈的緊張、不安和恐懼時,他都會習慣性地做出這個動作。
緩緩地摩挲脖頸之後,他把手伸向門鈴的按鈕,接起對講機的是家中的用人飯塚節子,而不是母親。飯塚節子從翔二小時候起就在津久見家工作,一直住在家中,現在已經年過半百。
對方聽出是翔二的聲音後,短促地驚叫了一聲,說了句“我馬上開門”後掛斷了對講機。他推開大門,從前院向玄關走去。
跑到他身邊的帕皮,大概是看到了他陰郁的表情,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撲過來。
他看了看車庫,裡面一輛車也沒有。父親的奔馳和母親的雪鐵龍都不在車庫裡,這表示現在家中隻有節子一個人,他忽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現在不想跟父母打照面,不然一定會被他們
逼問這段時間都干什麼去了,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父母。
身著一襲黑衣的飯塚節子打開了玄關門,黑衣穿在她略微發福的身體上顯得有些拘謹。節子看著他,大聲喊道:
“少爺!”
翔二絕不討厭這位從兒時起就細心照顧自己的用人,而且就親近程度而言,說不定自己對節子的感情比對母親還要深。但隻有今天,她那情感過於充沛的尖細嗓音,讓他感到些許生疏。
“您之前去哪裡了?老爺和夫人都很擔心呢。”
“母親出去了嗎?”翔二生硬地問道。
節子眨著布滿細紋的雙眼,用力點點頭:“去相裡了。相裡的熟人今天早晨來弔唁,夫人去送那位客人了。”
相裡是位於栗須市東邊的鄰鎮,母親出身於當地名門,所以那邊有許多親戚和熟人。
“母親特地開車去送的?”
“是的。夫人一向喜歡開車,雖然最近相當疲憊……”
“也就是說,母親開車散心去了。”
“太太最近太辛苦了。”說完,節子垂下了雙眼。
“傍晚時分應該就能回來了,夫人囑咐說讓翔二少爺在家裡等著。”
“……是嗎?”
把行李放在玄關,翔二在節子的陪同下朝著一樓深處的日式房間走去。
翔二跪坐在佛龕前,面前是裝在黑邊相框中的伸一遺像。隨意分開的長發;過於消瘦且骨骼突出的輪廓;神經質的三白眼、大嘴、厚嘴唇。不管哪個部位都和長著一張圓形娃娃臉的翔二完
全相反,相似之處隻有遺傳自母親的白皙膚色。
遺像是哥哥的一張正面照。照片中哥哥眼睛微微向上望著,隻有眉眼處略帶笑意。那是翔二再熟悉不過的表情,隱約藏著些許卑怯陰郁,宛如想要拼命隱藏內心膽怯的孩子一般。哥哥總是
露出這種生硬的微笑……
“太好了!翔二你真了不起!”
今年春天,翔二順利被T 大醫學部錄取時,哥哥也以同樣的微笑祝福弟弟。
“加油啊!不要辜負母親他們的期望。你要努力,別像我這個沒出息的哥哥似的,明白嗎?”
“節子阿姨。”給哥哥上香之後,翔二回頭看著跪坐在斜後方的節子,“聽說哥哥是自殺的?”
聽到翔二的問話,節子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但她很快便搖了搖頭:“聽說是意外。”
“是從七樓墜落的吧?”
“是的,不過……”
“怎麼會從陽臺上掉下去?”
“聽說是因為喝醉了。”
“母親他們是這麼說的嗎?”
“……是。”
翔二知道,哥哥雖然愛喝酒,但酒量卻不怎麼樣。翔二曾親眼看見過因為喝了幾瓶啤酒就醉得不省人事的哥哥,可是……
(可是……)
自己接下來想說什麼?應該怎樣思考心緒纔能不這麼亂呢?
翔二反問自己,接著微微抬眼向天花板望去。
這是一間陰暗的房間,是外觀奢華的津久見宅邸內唯一一間鋪有榻榻米的房間。從很久之前開始,翔二就不怎麼喜歡這間平時基本沒人使用的日式房間。這裡總是關著燈,被黑暗籠罩,黑
乎乎的巨大佛龕就安放在黑暗深處。翔二還記得,小時候他總覺得那裡棲息著兇惡的怪物,盡管大人一再跟他強調那裡供奉著祖父母的靈牌,但他還是怕得不得了。
“哥哥的住處呢?現在怎麼樣了?”
翔二一邊抬手撫摩著脖子左側,一邊向節子詢問。
(又做出習慣性動作了……)
節子垂眼望著榻榻米:“說是讓我抽時間過去整理一下。”
“讓節子阿姨去整理嗎?”
“是的。或者可以雇人去整理。”
“雇人?”翔二喫驚地問道,“為什麼?母親他們為什麼不自己去整理?”
“說是不太方便。”
“不方便……到底有什麼不方便的!”
“這……”
聽了這番話,翔二萌生出對父母的不信任感。他把目光從不知所措的節子身上移開,回過頭看著哥哥的遺像。
“因為我太不爭氣了。”
仿佛能聽到生硬微笑著的哥哥在喃喃低語。
“沒有我這個累贅,母親他們一定覺得輕松多了。你很清楚吧。”
“哥哥……”
翔二低聲呢喃著,站起身來。
他對著默默注視自己的節子說:“能把鑰匙給我嗎?哥哥住處的鑰匙,你應該知道放在哪裡吧?”
“……是。”
“把它給我。”
“可是,少爺——”
“我隻是去看看而已,馬上就回來。”翔二說完,再次瞥了一眼哥哥的照片。
“還有,節子阿姨,能不能請你不要再叫我‘少爺’了,哥哥他也不喜歡這種叫法吧。”